这辈子值了吧

吴老汉躺在木质的床上，屋内昏暗潮湿，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了。

吴老汉用手摸摸了身侧褥子下的小纸包，是用孙子扔掉的课本纸包裹的，扭头透过狭窄的窗户望了望灰蒙蒙的外面。

他叹了口气，抽回手，喘着气，慢慢挪起来，终于半倚在床上。

屋内除了床，还有一个用了多年的黑黢黢，辨识不出原来色彩的方形矮桌，上面一台电视机，几把小凳子，一个捡回来的邻居丢掉的茶几用来当做饭桌，其它就是一些堆在角落里的农具，整个屋子也算颇为宽敞，只是灰沉沉的，农村就是灰尘多，而他再也没有力气打扫了。

他没料到，自己这把年纪了，还能有自己的住房。

二十岁他和隔壁村子的孩子他妈结婚，开始和父母挤住在泥巴屋子里，后来有了孩子，也不便和父母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住一起。

他找了村里几个壮劳力，一起用碾子去稻田里压实了田地，然后再切割一个个小方砖，搭建了三间泥巴屋子和一间厨房。

后来泥巴屋子慢慢颓败了，村子的精壮的劳力都出去打工了，回来都盖砖瓦房，儿子上学不成也早早出去，早早结婚，早早生孩子。

他在40岁时有了孙子，儿子也盖了砖瓦房，儿子媳妇常年在外又不住，他就带着孙子住在砖瓦房子里。

随着孙子越来越大，现在成人了，快要讨媳妇了，他知道自己终归是要搬出儿子的房子。

他转了转以前的老屋子，早已是一堆泥堆。现在就是想盖泥巴屋子，也没人拉着碾子碾稻田了，也没有人会切砖了，也没有人盖房了。

盖砖瓦房，现在这人工，没有几万是不可能的，哪里有这些钱。

他常常忧愁着，后来村子里突然来了一些年轻人，询问他们老人生活情况，说他们是扶贫办的，中央现在精准扶贫，要帮助贫困户。

年轻人了解他情况后，说国家可以给他盖房子的，他高兴坏了，果然不久就给他盖了一间砖瓦平房。

现在他躺在这间屋子里，可惜还没好好收拾，装饰下，身体就垮了，不过死在自己的屋子里也好，否则又该死在哪里？

铁门突然被踹开了，儿子回来了，进门就抱怨道，雨大死了，身上都湿掉了，说着把雨伞收起来，放在门边，雨伞滴下的雨水沿着尖尖淌进屋子里，长长的，弯弯曲曲。

要是平时，他肯定让儿子甩甩雨水的，这会看着儿子不悦的面孔，他只叹了口气。

儿子坐在凳子上，也不搭理他，一直望着门外。

当邻居给他儿子打电话，说他没几天活头了，他儿子才从城市回来，已经回来五天了。

九十年代初，不知道受到什么风，年轻人都纷纷到大城市打工了，很多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人也出去了，外面确实能赚钱。

很多人回来盖了房子，甚至城市里买了房，买了汽车。

儿子开始出去那几年甚至几年都不会回家一趟，后来孙子在家里上学，暑假寒假孙子去城市里，儿子过年偶尔回来一次。

这次五天，而且只守着他，快二十年了，还是第一次。

他看着儿子的侧面，鬓角也有了白发，皮肤黝黑，他心想在大城市也不容易吧，一丝丝愧疚升到心间。

儿子突然转过头来，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中午吃什么？

他愧疚地笑了笑，说不饿，不吃了，你自己弄点吃的吧。那鸡都长大了，你宰个炒了吃。

儿子扭回来头，低下了头，用鞋底反复搓着水泥地，来回搓腾，好一会，站起来，拿起那把不滴水的雨伞，说了句我就请了6天假。

还想说什么，踌躇了会，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打开了伞，重重地关上门，走了。

吴老汉用力挪到床边，拿过床边的水杯，又再次倚在床上。

他想到了十几岁的时候，那还是吃大锅饭，就和爸爸出去一起干农活，修路，挖沟渠，赚工分，养活弟弟妹妹。

想到了二十岁就结了婚，虽然和父母住一起，但是做饭的锅是分开了，他自己去赚工分养活自己一家。

他有了两个女儿，快三十岁的时候，土地分包到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他夫妻两加上女儿，能分四个人地。

那时，他和村民跟随村主任去划分地块，抓阄分地块，他抓到一块好地多么兴奋。

自己承包了地，粮食有了剩余，再也不担心孩子挨饿了，甚至不需要那么粮食，有的地干脆不种粮食，种上花生等可以卖的农产品，多挣点钱。

农闲的时候，可以出去打打工，赚点小钱，日子是越来越好了。

虽然因为要个儿子，违反计划生育被搬空了家，还被扣了地，但那时也比吃大锅饭条件好些。

九十年代，女儿儿子都出去打工，他也尝到了老家没有的一些好吃的，也去城市里转过，开了眼。

后来农业税也没了，种的粮食，国家总归会来收的，也舍得去街上买点菜了，不是菜园里有啥菜吃啥，遇到干旱水涝冬天，就没得菜吃。

想想这一生，生活真的是越过越好了，老了看病，只要住院，能用农合医保报销一部分，现在还有了自己的住房。

这辈子大概值了吧。

他拿出褥子下的小纸包，打开，费力的倒进嘴里，扭开杯盖，抖索的端起杯子，就着水，吞了那粉末。

他扭好杯盖，又费力的放回原处，环顾了下屋内，躺了下去，拉了拉被子，盖好自己。

他侧着躺好，闭上眼睛，他知道他这一闭，永远也不会再醒来。

他不后悔。

这辈子大概值了吧。

活着，谁不想。

可这生都是自己养活自己，最担心成为别人的累赘。

不如去了，只要儿孙活得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