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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影霜华

2022-05-06  本文已影响0人  水何清澄

1

我又一次站在了这条养育我七十年的河流岸旁,这条我曾无数次怀疑自己的来源与归属的河流,河埠头在过久的岁月和猜疑中不断斑驳最终断裂,如今几乎只容得下我一双脚的踏足。

在我七岁以前,每日可以看到母亲宋小琴在河埠头蹲着浆洗的背影,我有时也下到岸边,蹲在她身旁,伸手下河玩着水。这是一条雪花从不肯冰封的河流。我穿着好几层棉衣,在七岁时,我竟然就会自己卷起袖口。宋小琴没有训斥我,仍是一如既往地朝我微笑:“慧儿不冷么?”

在我七岁以前,父亲曾良金每年元宵都将我放在肩头,我们三个去惠安门逛花灯会,置身在红红黄黄的花灯中,我一伸手就可以够着那些炫目的灿烂。那些年,日子似乎永远不变,灰暗多雨的古城,四季都像是梅雨季,灰暗的老屋透着北风,檐漏挂出一条条长长的黑线,直垂到地,那些年,花灯是我唯一够得着的灿烂。

当我长到十三岁时,父亲曾良金忽然一天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我已经好些年没坐上他的肩头了,却也能够看见,他头发灰白的速度比我的成长要快得多。他为人家运输煤饼,他的一双黝黑的手,抚过他的鬓发,我不能确定,他的头发,兴许比我看到的更加洁白。

曾良金和宋小琴都太过操劳了,虽然不像其他人家要养育六七个孩子,但他们已经被早年的操劳和逃难摧折得开始枯萎,我记忆中的茫然,原是因油灯太过昏暗,照不清他们的脸,使得我不曾发现他们的皱纹,其实是我终究还太小了。

同学说,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我是河上漂来的孩子,那条河曾经漂来过为数不少的婴儿,在暖春时,无人问津的哭声一路在河面漂荡着。

真相就如他们的白发显而易见。

我偶尔站到宋小琴浆洗的背影后,她霜染的发使我痛苦又不忍,我说:“妈,我来吧。”她略回了头,轻声说:“你做功课要紧,我来洗。”

在夜半透进一束月光的时候,我常常睁眼去看那一条条黑色的屋漏,我是漂来的孩子,未必见得是我的不幸,曾良金和宋小琴给予了我全部。我的被抛弃,必然意味着家中孩子众多,在那样的家里,我可能得到父母几分之一的爱?或许连几分之一也不屑一顾,只有一块出生时的褓布,交付给这春来的一汪绿水。

因此,当宋小琴递给我那块刻着“慧如”的金莲花时,我是多么震惊而开始流泪,我再也无法开口询问。

“这是你小时候打的。”她说。

无论多困难的时期,他们都不曾卖掉这块金子。后来风声鹤唳的那几年,一些妇人在河边洗衣时,会偷偷将金器、玉器沉入河中。

佑安堂兄来到我家,最近父亲曾良金有些咳嗽,于佑安带来了药材,又在母亲充满感激的微笑中离开。我回家后,看到了这些药材,和母亲说:“妈,我下个月上班了,我可以养活你们。”她没回答,悄步走去灶间,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反哺是人之常情,尽管相较他人来说,我早了些。中学毕业的夏天,佑安堂兄已经来过三次,父亲似乎已将他当成一家人,母亲则偷偷留意着我的表情,而她的脸上,写满了歉疚。

我当时是懵懂的,既不知爱为何物,自然也不知不爱的意味。直到孙振原的出现,当他举着饭盒,在众人间分享用油煎过的荔浦芋头时,我几乎不能掩盖心中的慌乱。其他女工们的惊喜则毫无保留地洋溢着:“他是这里最英俊的,又是家中独子……”

再往后的话,我已开始恍惚,竟完全任由它们飘过了耳后。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他的母亲来为他送伞,那花白的头发,比之我的母亲宋小琴更甚,我的心便如暴雨中的屋檐一般沉重了。

当孙振原用那条灰色的羊毛围巾,裹住我的脖颈,他的笑容让我忘记了古城凄迷阴冷的雨。他第一次举着雨伞盖过我的头顶,说了声“坐好”,便载着还在茫然中的我,一路在青石板缓缓行驶,我抬头看他的后背,飘雨的天空清净如白帆,逆着光,黑色的屋檐高高低低,我们在同一把伞下,石板路不停颠簸着,他竟还扬起一只手,将伞顶向身后我的头顶轻轻推着。

他第一次陪同父母到我家时,两个韶龄的青年,伴着四位白发老人,他仍是用那种温煦的笑容同每个人说着话。他的父母却在短暂的寒暄后便沉默了,脸上笼罩了一层疑云,曾良金和宋小琴似乎也受到感染,开始无言地喝着茶。

他们走后,宋小琴开始啜泣:“孩子,你太苦了……”

“妈,他跟我一样,我们可以一同承担。”

“不行……”

“妈……”

这时父亲曾良金忽然说:“还是佑安更可靠些……”

“爸——”他被我打断,有些愕然。

我也开始流泪,郁积了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部涌出,我跑到了屋后河埠头站着,望着萧瑟的水面,泪水不停地掉,内心呼喊着,我从哪里来,又能去哪里?

他俩互相搀扶着急急跟来,看到河埠头上的我,哭喊道:“慧儿,你做什么,你回来啊!”

“我不是你们的孩子,对吗?”

他们的焦急顷刻间化为悲愤,父亲闭上眼睛,母亲用手绢捂住了嘴。

母亲拿出那块金莲花:“是时候告诉你了——”

宋小琴是我的乳母。在她的叙述中,我努力回想着,她细说着一切,但奇怪的是,我始终也没能将对她的母爱转移,她说起我的母亲,一个尊贵的太太,那样身份的女人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模糊。相反,当我终于知道自己原来属于临难时的托孤,这使得我对曾良金、宋小琴由爱变成敬,他们为我,付出了一生——

在佑安堂兄的问题上, 我却迟迟不让步。我和孙振原相对哀愁,我向他说起我的身世,他并不十分惊讶,而当他看到我的金莲花时,却忽地变了脸色,他捏起那块精雕细镂的金莲花,说:“我也有块一样的……”

我有些茫然,“会不会是同一个工匠做的,你那个刻的什么?”

“定生……”

我更茫然,“你问过父母吗?”

孙振原淡然一笑,说:“他们养我很艰辛,我不想去深究。不是亲也是恩……”

我终于开口问宋小琴,亲生母亲的下落。

“她一定再婚了吧?所以你们瞒着我。”

“如果她是普通人,兴许可以。但实际上她被划成右派关了很多年,放出来后,就病着,在老人院,我每过一阵给她送点吃的。”

亲生母亲的悲惨使我久久地哀戚,又感到眼前的父母,没有比他们更忠厚的仆人了。我乞求宋小琴带我去看看她,宋小琴却不置可否。

吃饭时,我说起孙振原也有一块金莲花,宋小琴的脸色开始慌乱。

“他还说什么?”

“没说什么,差不多的金样子也很常见吧?”

沈毓秀坐在一张藤椅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脸,平静冲淡了她眉眼间的沧桑,她的齐耳短发被风微微吹起,她转过脸来,茫然地看着我,目光澄澈如女童,她一言不发。我拿出那块金莲花,她瞧见了,一把抢过捧在手中,露出慈爱的微笑:“我的定生,慧如——”

我的双腿因蹲得太久而麻木到无法站起,我伏着身子久久哭泣,可沈毓秀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定生,原来那种默契是出于血脉。

孙振原在伞下一遍遍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走过去,将那条灰色羊毛围巾,重新系回他的脖颈。他的笑容,还留在河对岸,我站在家门前,他挥着手跟我道别,转身骑车而去。我忽然开始往他的方向跑去,他在对面骑着车,那把黑色的伞挡住了他的身子,直到终于转弯进了弄堂,彻底消失在了冷雨中。

未必是我的不幸,我们还是一同在承担着命运。

佑安堂兄又一次出现在我家,母亲仍在留意我的表情,父亲则更加沉默小心。在他们的期待来临之前,我们收到沈毓秀病危的消息。

我们赶到时,医生说:“骨髓移植不行的话,就没办法了。”

结果出来,我被告知,我不能救我的亲生母亲,我的心如国难房子屋顶上的窟窿,越开越大。

“要不要,去问问孙振原……?”宋小琴小心翼翼地说。

我无从想象亲生父母大家庭中的情景,一儿一女各由一女佣抱着,沈毓秀独自一人在屋内下棋,或盯着园中池塘里的金鱼争夺鱼食。她的丈夫范识敏离家去国已两载。

“他说不想让现在的父母难过。”

孙振原独自一人来到玉凫山医院,迎接他的是我的母亲宋小琴。

等到他终于站在我面前时,眼眶还红着,他的声音很低:“你早知道了?”

我多想以温煦的笑回报他,如同初春三月,他无数次的温暖的笑,可我眼中的泪水却没有尽头。

我们之间涌动的情绪逐渐稳固,我们终究是要相依为命的。

紧接着他被医生叫走了,等待的过程我重新开始惶恐。如同沈毓秀惶恐地等待着范识敏归来,等待着重见金莲花的一天。

“医生说,她不是我妈妈……”孙振原一脸茫然地重新站在我面前。

宋小琴听后,又惊又疑:“怎么会?……性命攸关,能不能请你问问姆妈呢?”

孙振原的神思一下恢复清明,他连忙点头,继而转身要走,忽又回转身,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放开,一个人急急地走了。

终于,他扶着他的母亲来了,老太太先开口喊了一声:“宋妈——”

宋小琴也上前扶住她:“常姐——”

常秋云说:“范识敏每年寄钱来,但十五年前定生那孩子得了伤寒,唉……”

宋小琴流下泪来,幽幽说道:“只苦了我们慧儿——”

最后我和孙振原一起送走了沈毓秀。

他说:“你想不想见亲生父亲?”

我立刻说:“不想。”随即躲到了走廊的柱子后面。

他追上来说:“我才是那个漂来的孩子——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终于又见到了范识敏,在蕴秀园,他正站在池边低头看着水面,那水面杂乱的浮藻像极了我的心。他穿着灰色的羊毛大衣,戴着细细的银边眼镜,我已记不起他年轻时的样子,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在一张小小的旧照片上,他也是这样低着头,看着沈毓秀,和襁褓中的我、定生。

他在国外优裕地活着,建立另一个家,儿女绕膝,是太简单寻常的事。而我的母亲沈毓秀、我、定生,都被抛在了不知流向何方的水面,冬去春来,一路漂过,初日高照的时候,仍能目光澄澈地望向空空的天际——这是一条雪花不肯冰封的河流,而当夜色沉沉降临,寒意忽地袭来,古城又一次阴雨连绵,惊恐未知的哭声在河面无人问津。

我终于走了,走过了不曾注意到我的父亲的身旁。我想着,他可能会对我说的话,他一定会说:“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2

陆游有诗:“古寺题名那复在,后生识面自应稀。伤心六十余年事,双塔依然在翠微。”

我小时候住的房子,出门抬眼即可望到双塔,后来我搬走了,那双塔却始终矗立在我心中,终至一生,因为那是我和振原一起绕过的双塔。

这座始建于宋代的罗汉院,屡兴屡废,我小的时候,这座庭院已十分寥落。在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思潮之下,不许再求神拜佛,罗汉院的门常年锁着,但还是有不少诚心的老人,偷偷来此烧香拜念,毕竟那铁门的缝隙太大了,足以一些瘦小的老太太,以及我这样苗条的少女钻入,振原却只能在我的望风之下,翻越过铁门进来。

我们走近了双塔 ,他跟在我后面,我开始照着从前养母宋小琴说的,顺时针开始绕塔,振原还是跟在我身后,我忙向另一座塔一指道,“我们一人绕一个塔,被人看见,会说我们在搞封建迷信的!”

他听了我的话,笑笑,真的去绕另一个塔了。

“你要绕几圈?”他笑问。

“我妈说绕塔要绕七圈。”

振原眼看着我绕塔,故意走快了步子,每一圈,我们都在两塔之间,始终交汇着,他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我连忙朝他“嘘”了一声,阻止他那种散漫的笑意。

我在塔前拜了三拜,问他:“我们都没有兄弟姐妹,你小时候会不会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

振原点点头,但随即笑道:“你以后就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我眨眨眼,他又笑道:“这两座塔永远在一起,我们也永远在一起。”

后来,我们就常常约在空无一人的双塔见面,我不知默默地朝着两座塔许了多少次愿,双塔永在,我们永不分离。

那个秋天,振原竟然找回了亲生父母,那户姓施的人家,沿着整条河岸,挨家寻找当年屋后水面漂来的孩子,直到找到了孙家,那施家的夫妻俩,一见振原的面孔,便认出是自己的孩子,当即拥住他痛哭。原来当初他亲生父母都是地下革命工作者,他们收到消息,在可能被抓捕的那个夜晚,将六个月的振原放在澡盆中,藏在屋后河面,只是没想到,绳子松脱,振原便漂走了,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而今他亲生父母都在政府里工作,这二十多年来,始终在寻找丢失的振原。

“所以你要改姓施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我本来的名字叫济谦,是家里济字辈的,不过我还是想继续用‘振原’,他们也答应了,毕竟新中国了,也不兴这样按字论辈了。”

我心中又高兴又苦楚,他的亲生父母这样拼命找他,是不是就因为他是个男子,而自己是个女孩,所以亲生父亲不要自己,我强忍了眼泪对他说:“真为你高兴。”

“他们还说要送我去上海读大学。”

我的心顿时一沉,他要离开苏州了!我眨眨眼,尽力不让眼泪落下来,连忙说:“这是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啊!”

他点点头,微笑道:“我会给你写信的,我念完就回来!”

他推着车,我们经过花神庙,我鬼使神差般的停下脚步,他问:“你来过这里吗?”

我摇摇头,“我妈说这里面有小脚娘娘。”

我们走进了花神庙,有一些人在求签,我出于好玩,也在签筒里摇了一支,也推着振原摇出了一支签。侧面一个很小的厢房,有个解签人,老先生说,“签的意思,只能单独说。”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心上人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点头。

“可惜”,他说,“情深缘浅,你以后嫁的人,不是他。”

我一惊,“那有什么办法吗?”

老先生叹口气,“说不好,现在闹得厉害,每天一变,以前我们说婚姻看命,现在是看阶级划分,往后的日子可能更加不太平,活着都不易了,何况嫁娶?我这个解签的摊位,也是悄悄摆在这里,不晓得哪一天,我就不能再在这儿了。”

我十分狐疑不安,跨出门槛。

等振原出来时,我还在发呆,他问:“你怎么了?”

我勉强镇定,向他微笑道:“你问的什么呀?”

他没有回答,反问我道:“你问的什么?”

“我问爸妈的身体,你呢?”

他听到我提爸妈,忽然露出忐忑的神情。我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那解签的人,一定要分开我们单独说,那么振原很可能是得到了和我相同的答案。

离开花神庙的路上,我俩都久久沉默着,终于振原说:“爸妈要我结完婚再去上海读大学。”

我一惊,不免紧张和害羞起来,他这是要向我提婚事吗?结果他却说:“爸妈给我安排了相亲,那是爸爸战友的女儿。”

我的一颗心猛地跌落,直坠入万丈深渊。刚才师父说的,转眼成真,我们即将分离了!万种思绪一齐涌上我的心头,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他的意思是,这个相亲不能拒绝?他要是和那个女孩儿结合,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前途,但他要是同我在一起,我的家庭成分,一定会阻碍到他。到那个时候,他的亲生父母、养父母都会为他可惜,甚至怪他,他现在爱我,也许不会怪我,但是像他这样,明明有了更好的机会,万一有一天,要他去吃我父母那样的苦,那样艰辛地谋生,他一定就会后悔,不甘愿了,我什么都帮不到他,我只会害了他。像我这样的人,根本配不上现在的他了。爸妈总说:“老话叫门当户对,嫁给佑安,是你最好的选择,他还会帮你照顾我们。”我几乎在那个刹那就做了决定。

我眨眨泪眼,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克制,然后冷静地道:“我爸妈也说,想让我和佑安结婚。”

他一愣,有些疑惑,“那你怎么想的?”

我在很多年后,还惊讶于自己当时的演技,我平静地说:“我想,还是听爸妈的比较好,他们年纪大了。”

振原十分震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不敢再看他,始终盯着河埠,河面倒映着他的脸,我心里喊道,再看几眼,以后就看不到了。可是很快,河面我也看不清了,我感觉下一秒,我的眼泪就要不自持地喷涌而出。

“我和堂哥从小青梅竹马,他对我很好。”

振原在我身旁沉默了,那冗长的沉默不停地凌迟着我的心,我忽然好想逃离,我低垂着眼,说:“我走了,再见。”

我低着头,转身爬上河埠,匆匆往家走,耳后,振原的声音传来,夹着一丝哽咽:“你结婚,一定要告诉我啊!”

我逃走了,我跑到很远的另一个河岸,眼泪已经打湿我的衣襟,在蓝布上染了一片更深蓝的水痕,转头又见双塔高耸云天,仿佛瞬间化作两把剑,直插入我心间。

我每天清晨黄昏看着双塔,任由它们一点点拉锯着我的心,痛感使我麻木,我麻木地看着佑安送彩礼过来,看着父母一日复一日的喜笑颜开。

我站在屋后河埠,望着那片遥遥无尽萧瑟的水面,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别无选择。我将那颗麻木的心,丢入了那条雪花从不肯冰封的河流,我成了一个空心人,嫁去了佑安家。

佑安在水利局工作,他家的环境,比之我小时候要好得多。叔叔婶婶也对我很好,我每天上完班,回家吃晚饭,帮我的婶婶洗碗。结婚那年,我得到了工厂宣传科的推荐,去学民族舞,还考到了舞蹈教师的资质。

1978年,国家忽然开始平反冤假错案,进入80年代,很多事情一下子都全然不一样了,大家都变得更放松。我竟也感到一种安宁,平和,我甚至想,人总是要认清自己的位置,才容易获得幸福,我不再是那个在养父肩头伸手够花灯的小孩子了。

1983年,亲生母亲沈毓秀的案子也得到了平反,那一刻,我猛然惊醒,如果当时对政府有一点信心,如果我有今天的勇气,我一定会告诉振原,我不会让他失望,不会拖他的后腿,我一定会很努力地工作,同时做个好妻子。但一切已经不能重来了,因为我发现我怀孕了。

这是上天又一次告诉你,要认命!

我生下了女儿,给她取名于依依,佑安非常地开心。

五年后,我那辛劳一生的养母宋小琴去世了,我从此陷入了情绪的沼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重和撕心裂肺,日日以泪洗面。养母下葬后不久就到了清明,在墓园,我忽然看到了振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他陪同身边的女士转身走了,我的心整个碎了。

依依六岁那年,我收到昆山一家学校的邀请,担任舞蹈老师。我虽然十分犹豫,但面对丰厚的薪酬,和我热爱的舞蹈,还是毅然辞职来了昆山,每个周末回苏州看依依。

到昆山的一个月后,我忽然接到振原打来的电话,他问:“你还好吗?”

因为去年在墓园遇见过他,于是现在还勉强可以镇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工作?”

“我有次经过这里,看到你了。”

“你也在昆山吗?”

振原“嗯”了一声。

我又想起那天在墓园的情景,于是问:“去年清明看到你了,你家人还好吧?”

振原立刻说:“是前年我老丈人过世了,你呢?”

我不禁哭了,说:“是我妈走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还记得阿姨烧的菜。”我哭得更凶了,连忙捂住了嘴。

他又问:“佑安对你好吗?”

我顿了一顿,还是说:“好。”

他叹了口气,说他妻子总是因为他工作忙和他争吵,他感慨道:“如果当时我能勇敢一点,说不定我们就结婚了。当时我说我要相亲,没想到你直接答应了,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在乎我。”

听他这样说,我不禁脱口而出道:“你低估了你在我心里的重要性,我当时非常自卑,你找回了亲生父母,而且是那么好的家庭,我不值得你为了我和他们对抗。”

“你当然值得啊!”

“我的家庭成分不好,会影响你的前途,所以我故意说我要和佑安结婚。”

振原在电话那边深深叹了一口气,“但你还是和他结婚了。”

我沉默落泪。

他又问:“你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

“女孩,六岁了,叫依依。”

打过几次电话后,振原来我住处找我,当时我的同事兼室友郑潇见状,十分惊讶疑惑。

“你看起来和从前差不多。”振原说。

“怎么可能,我女儿都六岁了。”

“现在的我,变了很多吧?”

“变成两个你了?”

振原摸着圆圆的肚腹,讪讪笑了一下。

随后我向郑潇解释了一切,她既感慨又心疼,却还是提醒我不要走太近,要好好考虑。

于是我和振原始终维持在一个礼貌的距离,他在端午和中秋时,给我送来了饼干、水果和日用品。

那个冬天,我那八十多的养父曾良金又得急病去世了,我匆匆回到苏州,佑安帮着我操持一切,不知道为什么,我多么希望,此时此刻,陪在我身边的,是振原。

过后,我还是告诉了振原这个消息,于是第二年清明,他提出要陪我回苏州,一起扫养父母的墓。

在墓前,他说:“叔叔阿姨,以后,我会照应小慧的。”

他的话,与他当年的承诺一字不差,我听了之后,顿时五内俱焚。兜兜转转,我还一直站在原地。这个阳光洒满的墓园的上午,他站在我身边,仿佛就是一生一世。我又一次陷入了年少的悸动中,我终于觉醒,悔恨自己的懦弱,他才是我真正的梦想,我的那颗冰封河底的心,在遇到他之后,才重新活过来。眼下,他这样说,他的身影,一直站在那个河埠,泊船停靠的码头,他始终在等我,他从未离开过我。

我当即向佑安提出离婚,佑安十分惊讶,流下了眼泪。

“对不起,堂哥,我们本来就不该结婚的,你看,80年国家出了新规定,不许近亲结婚。”

佑安揩了一把眼泪,无奈又委屈道:“你何必这么说呢,我知道,你是心气高,你是不是遇到更好的人了?”

我叹口气,说:“等过一阵我就接依依去昆山,不会很久的,这段时间麻烦你再照顾她一下吧。”

我回到昆山,找到振原,对他说,“你离婚,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振原一愣,随即发了一阵呆,我也开始不安起来,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你是心疼你的儿子对吗?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可是”,振原十分犹豫地道,“佑安对你那么好,依依还那么小,我觉得,你还是好好同他们过日子吧。”

我霎时间全身冰冷,灵魂仿佛被抽走,我转身就走,振原拉住我,道:“小慧,你好好想想,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帮你,你还是可以把我当作你的亲人。”

我冷笑一声,随即走出了他的办公室。我失魂落魄,悲愤交加,快要失控,脑海中不停地在想,为什么会这样,他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吗?路上,我经过一个庙,忽然想起当年的花神庙,那个解签的师父说我们情深缘浅,我信了他的话,就因为信了他一个人的话,我未免也太封建迷信了!我怎么断定,那个就是准的?那只是摇出来的一支签而已,也太随意,太偶然了!

我来到一条古玩街, 我之前经过,看到这条街上隐藏着许多测字摊,一个摊主看了我和振原的八字,说:“家庭的阻碍,加上你们的性格,也容易有隔阂误会。你们是有缘的,但走不到婚姻那一步。”

我将信将疑,仍是不信,我大概是疯了,又去了另一处。

“合婚,落在了空亡,顾名思义,是空的,所以……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在第三个批八字的地方,那人说:“男方今年冲到桃花星,会有些波动,但往后看,你们并没有结婚的机缘。”

我叹气,只好又问:“那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那人摇摇头,“最好不要见,要是他说了什么,再让你产生期待,你会更痛苦。”

第四个人也是轻叹一声,“你还是放下执念吧。”

第五个摊位,那人说,“看起来,他以后也不会为了你离婚的。”

我深吸一口气,听着这第五个相同的答案,不禁自嘲,到此刻,终于死心,忍不住泪如雨下,心内悲叹,不是总说,这些批八字的,都只拣好听的说吗,可是却无一人,哪怕真的是骗骗我呢?

那人看我痛哭起来,也有点不忍心了,又说,“八字方面就是这样,至于情感上,你要相信,那个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才是对的人。”

他的话飘过我的耳后,我仿佛被抽空了全部的神思,终究是我在一厢情愿,在自欺欺人中,过了这许多年。忽听他又一次掷地有声地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一定要听进去!”

回到学校,我开始跳舞,一直跳到天黑,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汗流浃背,筋疲力尽,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向镜子扑去的念头,但我忽又想起我的母亲沈毓秀,我的母亲,她受过怎样的苦,她知不知道,女儿所受的一切苦,而我作为一个母亲,又在做什么?让我的女儿,失去了母爱。我从孩童时期就苦苦渴盼的母爱,为什么不能将这份渴望,转化为对女儿的爱呢?我悔愧至极,忽地不小心向后摔倒,腰部一阵剧烈的痛楚传来。我在剧烈的痛楚中,终于醒悟,我始终在养母的照顾下,去思念我的亲生母亲,始终在佑安的呵护下,去思念振原,我真是无比地愚痴!

在身心的双重剧痛之下,我恨不得当即死去,我一人上演了一场,还没开始就已经落幕的表演,真是可悲又可笑。我倒地,使得腰椎骨折。后来我听郑潇说,那个晚上,振原在雨中,在楼下等到深夜。但当时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骨折加上感冒,浑身寒热交加,仿佛全身的骨骼被敲碎、肢解。医生说我很可能会感染,非常危险。

佑安连夜赶来,我打了止痛针,减少了一些痛楚,但他看到我的样子,还是心痛得直掉泪,“我知道,我们更多的是亲情,亲情总是抛不开的。”

我说:“可我从来也不知道真正的亲情是什么样?”

“胡说!佑安叹道,“就算是小时候,你也并没有被所有人抛弃。哪怕只有一个人,只要他照顾你,那就跟亲人一样!”

郑潇第二天听说,连忙也赶来看我,她又急又气,说:“两次了,他都放弃了你,你为什么还要念念不忘?”

我的泪水重又涌出。

过了半年,腰椎恢复以后,我不能再跳舞了,我回到了苏州,和佑安复了婚。

这一年,依依七岁,开始学琵琶。春节时,郑潇来看我,笑着要依依弹一首,依依欣然而应,抱起琵琶,忽然弹起了不知哪儿学来的《天涯歌女》,她笑意盎然地弹拨着琵琶弦,尽管磕磕绊绊的,我听着,却禁不住落了泪。

郑潇看看我,说:“你们就是有缘无分,但人生不是本来就这样吗,相爱不能相守的多了去了。”

我低头揩去了泪,“这都是我自己福报不够。”

郑潇叹气,“我们要是再早生个几十年,要是在你以前那个大家族,也是父母之命,你可能还要嫁给一个陌生人,他可能对你不好,可能会娶妾,那样的日子不是更凄惨吗?要说佑安对你,真是没得挑了,你要说福报,这已经是很大的福报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向郑潇笑笑,不禁调侃她道:“你的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那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呢?”

郑潇向我吐吐舌头,笑道:“这都是我福报不够啊!”说完我们都不禁笑了起来。

三十年后,振原却又在妻子去世后来苏州找到我。再见到他,三十年过去了,依旧似有一阵惊涛骇浪朝我打来,但往事历历过后,相识已经四十年,我们显然已经走到了结局。

“听说,这家乐器行是你开的,我来看看,欢迎吗?”

他坐在茶桌前,问我,“佑安和依依还好吗?”

我点点头,“他们都好,依依已经结婚了,在上海。”

振原说他的妻子一年前病逝了,一见他那凄然的神情,我也感到万般心痛,我不禁又想,如果当初我死了,你会怎样,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后悔?但我随即在脑海中掐灭了这个念头,我有佑安和依依,他们爱了我一生,我也爱他们,那才是我今生的河埠、码头、港口!

据随后振原的叙述,他的事业非常成功,他的企业有一千多个员工,说了许久,又道,“我那天下了班去清园找你,郑潇说你搬回苏州了。”

我一愣,但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对,当时,就搬回来了。”

他不会意识不到,我是因为他说不想离婚而愤然离开。他还是那种凄然的神色,说:“对不起,我大概真的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吧。”

我轻叹一声,非常轻,连自己都听不见,我忙说:“不会,你的选择是对的,孩子总归是第一位的。”

他又叹道:“那你走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到此时,我也只好告诉他真相,“因为我当时腰椎骨折了。”

他很惊讶,“严重吗?你怎么不告诉我?”

看到他一脸紧张的神色,我不禁内疚,半晌后才说:“我不想让你帮我,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这么大的事,那你严重吗?”

“不严重,但是不能再跳舞了。”

随即振原露出十分自责的表情。

我们都是七十岁的老人了,显然已经走到了结局,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其实,那时候,我是离了婚,去找你的。”

他一听,更加惊讶,深吸一口气,眼里泛起泪光,说:“我心里还有你,你什么时候想回头,我都等你。”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但听到他这么说,依然痛彻心扉,酸楚万分,往事历历在目,所谓机缘,原来是这个意思,可这一辈子已经眼看着要走完了,我们再没有合适的机缘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请你不要等我了。”我的眼泪终于掉出眼眶,连忙低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的热气,熏着我湿润的眼眶,我眨了眨眼睛,眼泪渐渐憋了回去,才继续说,“因为我怕,我们在一起后,发现对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怕你会失望。”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因为我们已经不年轻了,经不起这样的……”我顿了一顿,才说,“这样的反复、离合,我宁可……宁可我们互相留个好印象。”

他惨淡地笑笑,“在你心里,我还是好印象吗?”

我强作镇定,向他微笑了一下,说,“当然了,我后来想通了,那时候你的决定,也可以说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那也可以证明,我没有爱错人,对吧?”

“你现在……”他叹道,“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知道的,我很小就没有亲生父母,我一直也知道,父母感情不好,对儿女的伤害,我后来跟佑安复婚,就想以后好好陪着他们,我年轻的时候大概太感情用事,但后来我懂得了,人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不想再让他们伤心。”

振原也落下泪来,他鬓边已经完全似被霜染过的白了,我的头发虽然染过颜色,新的白发也在最近悄悄长了不少出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仿佛就是转眼之间,一生已经快要走完,这时才发现,在情义上,我们也算是互不亏欠了。曾经,我们因为种种顾虑,错过了,一旦错过,就永远错过了。在当年的那个河岸,我背过身去的那一刻,就无法再回头了!然而,多年以后,还会时时想起,甚至出乎意料地重逢,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为了铭心刻骨的淬炼,为了孰重孰轻的敲打,我们是错过了,但谁也不曾走错,此刻,我真的感到庆幸,感到高兴。此刻,我也终于懂得了,爱在爱中而非被爱中完成。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振原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是胃癌晚期,他说:“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回到我身边,你的腰不好,怎么好意思还让你照顾我?医生说,我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了。”

我顿时涌出泪来,“你怎么不早说?”

振原坚决拒绝了化疗。最后三个月,癌细胞已经转移至他的全身,我常在夜里,去他病房看他,他戴着呼吸机,身上插满了管子,有专门的看护轮流彻夜看着他。他睡着的样子,十分平静,仿佛没有痛苦,却使看着他的我,感到浑身被捅了无数个窟窿。那一个瞬间,我幡然醒悟,自己又一次错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浪费了半生,或许,本可以,就像他说的,像亲人一样互相照应,可我却又一次将他推开,这一别,就是三十年,就是一生!我几乎不曾抚慰过他的痛苦,却必然加深了他的痛苦。“花神庙里有小脚娘娘,扶正缘,去孽缘,很灵验的……”我猛然记起了小时候养母说过的话。原来今生,自始至终,都是我欠了他,是我配不起他的情义。

我有两个居士朋友,曾和她们一起帮别人做过临终助念,于是我和医生约好,振原走的时候,我会去给他做临终助念。按道理他的助念不该由我来做的,因为我知道自己肯定会哭,他一定也会哭,助念原本是为了使临终的人,可以放下这一世的牵挂。可是,我却还是忍不住要来送他最后一程。可是,我们若相对哭泣,我们的爱与痛,必然会带到来生,又该如何解脱。到那时,命运会给我们重新铺设一条怎样的路,下一世,谁欠谁,谁爱谁?

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当接到医生的电话,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无法呼吸,急急奔到医院。振原闭着眼,但我知道,他可以听见我轻声喊他,随即有泪水从他的眼眶淌下,淌至鬓间,我多想去抚一抚他鬓边的白发,我终其一生,都未曾抚过他的鬓边,我想感谢他,我想留住他,可是我不能,他并非完全属于我,我也不完全属于他,我还是缩回了手。今生,我们只是两个被抛在水面的弃儿,偶然相逢,听见彼此的哭声,互相安静了片刻,随即又向着各自的方向漂远了。幸而,他的方向,他的终点,比我好得多,他的一生,平安顺遂,更是实现了他的理想,我呢,也算安稳一生。年少的挚爱,老来得以再重逢,便是最大的幸事,夫复何求?!

我的眼泪,在他的儿子儿媳眼里,必然十分怪异,完全不像一个助念的居士,我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轻轻对他说:“我给你念诵,很快就不痛了……你放心走吧,儿孙一切都好,你就……放心走吧。”

看着他霜白鬓边被泪水润湿的一片,我在那片泪痕中,在难捱又不舍的两个小时他渐弱的呼吸里,回顾了我的一生,回顾了他年少至老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仿佛自己的三魂七魄,也忍不住要离开我的身体随他一起去了……终于,我再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了,我泣不成声,无法再念诵下去,我心中反复萦绕着那一句:

有许多话想告诉你,犹豫着,转眼已是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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