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的脑袋
从家里到学校，有一段距离。经过一个小卖铺、一个包子铺、一个诊所，再爬上一个坡，就可以看到学校了。
学校很破旧，后面有一个林子。太阳落山时，林子便显得阴森森的。晚风吹过，透出阵阵阴气，让原本就很破旧的学校显得极为恐怖。
学校里的老师都很严厉，常常体罚学生。不听话的学生常常挨鞭子，遇到特别冥顽不灵的，老师则会动用玻璃渣子。他们把玻璃敲碎，撒在地板上，让学生跪在上面。我的堂哥就经常跪玻璃渣，闲暇的时候，他就会把裤管撩起来，得意洋洋地向我们炫耀他的"战绩"。
对于老师施加给学生的酷刑，村里的大人们并不在意。因为，村里人大多是文盲，他们很尊敬有文化的人。而老师，则是文化人里的佼佼者，自然更受人尊敬。所以，不管是谁，都不敢忤逆老师。在路上遇到了，都得点头哈腰。因此，老师走在路上，总是雄赳赳，气昂昂，活像骄傲的公鸡。
不过，凡事都有个例外。
有一个老师，是个侏儒，长得像一只蛤蟆。他经常受学生欺负，有一次还被学生抬起来，扔进一个很大的木桶里。对此，其他老师视若无睹，就好像他活该受到学生欺负。
"爸爸，学校里有个侏儒老师，同学们很喜欢欺负他，还把欺负他当成了一件乐事。老师们也不怎么待见他，连走路都有意避开他。有个老师遇到他时，总是故意远远地绕开，把同学们逗得哈哈大笑。欺负人，就有那么开心吗？"我问父亲。
"聪明人通过欺负傻子来体现自己聪明；健全人通过欺负残疾人来体现自己健全；有钱人通过欺负穷人来体现自己有钱；高个子通过欺负矮个子来体现自己个子高；健壮的人通过欺负弱小来体现自己强壮。人们总是喜欢看别人的笑话，以此来逗乐自己，否则他们会觉得生活很无趣。"父亲淡然道。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看到别人痛苦，就会很开心吗？"我问。
"有些人就会。"父亲说。
"那我为什么感到难受呢？"我问。
"因为你有同情心！"父亲回答。
"同情心是什么？"我又问。
"同情心就是:当你看到别人难过的时候，你会更加难过，当你看到别人开心的时候，你就会更加开心。"父亲耐心解释。
"那些人没有同情心吗？"
"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同情心。"
"那有同情心，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不算好事，也不算坏事。有同情心的人，都很善良。但善良的人，会处处吃亏。"
"像爷爷那样处处吃亏吗？"
我想起老爷子，他说爷爷是个好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管人们怎么欺负他，他总是一副友好的神情。
"我们是外乡人，搬到这里来，就必须忍气吞声，否则就没有立足之地。"
"村里人，一点儿也不友好，就连小孩也不友好。"
"我们自己友好就可以了。"
我跟奶奶提到侏儒老师。奶奶跟我说:侏儒老师很聪明，他的脑袋里藏着一个宝贝。
"宝贝？什么宝贝？"我好奇道。
"不知道什么宝贝，这话是一个算命师傅说的。要撬开头盖骨，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宝贝。"奶奶说。
"有人会去撬吗？"我问。
"谁闲着没事会去撬人家的脑袋。"奶奶回答。
等我升到三年级时，村里盖了新的学校。搬到新学校的第一天，老师奖励了成绩好的学生，也惩罚了冥顽不灵的学生。被奖励的学生很多，被惩罚的只有三个。他们三个手脚不干净，喜欢偷东西。老师当着所有学生的面，用竹条抽打他们的手掌。
那天，没有看到侏儒老师。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侏儒老师的身影。
但是，学校里多了一个弱智。于是，他们就追着弱智满操场跑。追上了，就脱他的裤子。后来，他们觉得老是追着跑，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就开始问他数学问题，比如"一加一等于多少"之类的问题。
他回答得上，同学们哈哈大笑，回答不上，同学们也哈哈大笑。那个弱智，也跟着哈哈大笑，因为他不知道人们是在嘲笑他。
他总是很友好，不管同学们怎么欺凌他，他都满不在乎，有时甚至露出友善的微笑。
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就像侏儒老师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一样。他们好像天生没有脾气，天生就是受人欺负。
再次见到侏儒老师，是在一个暑假。那会儿，我已经上了初中。
他喝得醉熏熏的，倒在地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路过的人，有的会调笑几句，有的则看一眼就走了。他就那么躺着，直到有人将他拖回去。
有好几次，我都见他倒在地上。有时候，甚至吐得满身都是食物残渣，让人觉得恶心。
那个暑假之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他终于是死了。听村里人说，有人刨出他的尸体，撬开了他的脑袋，里面除了脑髓，什么都没有。也有人说，他的尸体被刨出时，脑袋就已经被人撬开了，头盖骨里空荡荡的，宝贝已经被人拿走了。还有人说，撬开他脑袋的，其实是他的家人。
有时候，我会想，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残疾人，为什么会有傻子，为什么会有好人和坏人。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自己是个残疾人，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当别人欺负我时，我是否也能忍气吞声，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有时候，我还会想，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残缺，是人扭曲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让人扭曲。
大多时候，我只是希望这个世界更友好一些，人与人之间多一丝温暖。
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如我希望的一般。因为，老爷子走了，仅仅是因为丢了一个神像，而被活生生逼走。人们哪怕稍微友好一点，老爷子也不至于远走他乡。
当我长到足够大时，我才真正感受到:这个世界，能给你温暖的，除了你的父母，剩下的恐怕也只有阳光了。
也许，这个世界的每个正常人，都长着一个侏儒的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