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 奥斯卡.王尔德
今天我想推荐的一本书王尔德的《自深深处》。
这本书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它本来不应该被发表的。因为它是王尔德在狱中写给同性爱人波西的情书。但恰恰是因为信中的言辞恳切,充满矛盾却也满溢着对自己命运的反思。
最后《自深深处》反而成了一封千古绝唱的情书,也是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的王尔德,一部最为经典的作品。
你对我做的一切已经够可怕了,
我对自己做的一切则更为可怕
王尔德为什么会入狱呢?这件事情还跟波西有关。
波西的父亲发现儿子波西与王尔德交往长达四年而控告王尔德,说他是好男色的“鸡奸者”。波西与自己暴虐的父亲长期不和,矛盾不断,于是鼓动王尔德上诉,控告自己的父亲诽谤。
结果王尔德不仅败诉,还被反告,因“同其他男子发生有伤风化的肉体关系”而被捕,被判有罪,在监狱服了两年苦役。他一下子从风光无限的人生赢家变为身败名裂的阶下囚。
不得不说这是王尔德生命中的重大转折。
在入狱期间,王尔德经历了丧母、破产、离婚等一系列打击。他的妻子康斯坦斯与两个孩子改姓为荷兰德,移居意大利,而他社交界和文学界的大多数朋友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寥寥数人如萧伯纳仍挺身维护他。
他曾经拥有社会认可的一切:才华,天赋,成就,地位,金钱,荣誉,家庭,健康,身边围绕着花美男情人,和文艺界的名流们。可是一瞬间这一切都化为乌有。失去了母亲,失去了金钱,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失去了昔日好友的王尔德在狱中备受煎熬,也正因为此,他在服刑的末期写给波西的这封信才如此发人深省。
王尔德在出狱三年后客死他乡。尽管他在这封长信的前半部分如怨妇般痛斥了波西在他们交往的过程中犯下的种种恶行,却又在信的后半部分表达了对波西的原谅,痴心不改的爱恋和希望出狱后再次见面的愿望。
令人唏嘘不已的是,王尔德在出狱后的确又跟波西复合了,但好景不长,两人在几个月后又再次分手,王尔德人生最后的岁月,就是在几乎孤立无援(只有曾经的另一位同性恋人罗斯在他身边)的情况下,病死在异乡。
据王尔德在信中的描述,早在入狱之前,男友波西已经让王尔德的生活陷入诸多困境。
他虚荣挥霍,寻欢作乐不知节制,王尔德为他的奢侈生活买单;
他自大风流,得罪了王尔德多年的朋友;
他自我中心,将王尔德当作报复自己父亲的筹码;
他冷漠无情,王尔德生病时不闻不问。
王尔德将他的这些缺陷归结于想象力的缺乏,在信中对其进行细致入微,感情炙热的指责和贬损。
王尔德在《自深深处》里说过:“你对我做的一切已经够可怕了,我对自己做的一切则更为可怕。”
的确,与其说是波西和不容许同性相爱的文化让王尔德入狱,不如说是王尔德自己选择了囚禁心灵的囹圄。
所有光明都需要它的影子
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读《自深深处》的时候我一直在想:
如果波西如王尔德形容的那么不堪,那么王尔德又是为什么一次次在跟波西的纠缠中无法自拔呢?甚至在出狱之后,他曾经为了两个儿子想要找妻子复合,这时波西又找到了他,他选择了波西,两人却在几个月后就分手了。
我也不禁想问:王尔德到底为什么一次次选择波西这个让他痛苦不堪的人呢?
我想起曾经读到的一句话:告诉我你爱谁,我就告诉你你是谁。
就算是我们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一份苦痛的关系之所以没有结束,也一定因为我们从某种角度讲,还在这段关系中得到了什么。
王尔德已经去世一百多年了,我无从再去询问他为什么选择跟波西在一起,甚至我也无权从一个后人的视角去评析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现在,我很想尝试着去理解他,去理解这份让心心痛又心酸的爱情背后,蕴含着怎样的,无人解读的故事。
他在37岁的人生巅峰中认识了21岁的波西,当时波西跟当年的他一样,就读于牛津,当时也是小有名气的诗人。更要命的是,波西用现在的话说,是个地地道道的花美男,而王尔德,这个唯美主义的创始人,也是难过美人关。
当然美貌本身也许并不足以让王尔德迷失在这段最终让他丧命的关系中。波西本人的性格,据他母亲的描述,跟他的父亲很相似。波西的父亲性格暴虐,而王尔德在信中也描述了波西在跟恶毒的父亲对抗时,写信的言辞跟父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尔德在这段关系中得到了什么呢?
他在《自深深处》里说:
我犯的唯一错误,是把自己局限在那些以为是长在园子向阳一面的树当中,避开另一边的幽幽暗影。失败,羞辱,穷困,悲哀,绝望,艰难,甚至眼泪,从痛苦的嘴唇断断续续冒出来的话语,令人如行荆丛的悔恨,良心的谴责。
最终要受到惩罚的自轻自贱,柴灰蒙头的悲愁,披麻布饮苦胆的悲情——这一切都是我所害怕的。正因为决心不过问这些,后来才被迫一样一样轮番将它们尝遍,被迫以它们为食,真的,有几个月别的什么也吃不上。
读到这段时我突然想到王阳明说的: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心理学里总说自卑和自恋是一体两面的,内心强大和脆弱是孪生儿,而我们对一个人的理想化通常也会有随之而来的贬低。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纯粹的“光明体”,或者换句话说:光和影都是相依相存的,并且在恰当的条件下就会相互转化,就好像一个人开始拥抱而不是逃避自己的脆弱时,她反而开始真正强大了。
王尔德也许在这段关系里,得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些他从不容许自己去看到的部分,在和波西的关系中,他看到了。
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
我想到了在《爱得太多的女人》这本书里,作者也提到很多女人之所以持续待在一段糟糕的关系中,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是某种形式的自我完成:她们找到了能制造类似于童年创伤场景的关系,试图通过解救和改变对方,比如让跟自己父亲一样酗酒的丈夫戒酒并且真正爱上自己,来完成自身的救赎。就有点像王尔德似乎也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改变波西一样。
然而这样的自我完成根本无法通过拯救另一个人做到。我们要做的事情也许是看到其实需要首先被救赎的人,正是我们自己,而不是另一个人。
我想再举一个我自己的例子。我从前一直是一个所谓的“正能量小天使”,几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喜欢笑,乐观,内心强大并且充满活力,对于这样的评价我也一直欣然接受。后来在我漫漫自我探索,做咨询和学习心理学的道路上,我逐渐发现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事情:原来我之所以如此“快乐”,是因为在我的家庭里,悲伤是不被容许的。
后来我发现自己总是被有些“悲观”的男人吸引,并且似乎总是在“拯救”他们,希望他们能够更加笃定地相信自己。当然结果往往是“惨不忍睹”的:我无法改变他们,而我们彼此都在关系中十分辛苦。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一段关系让我痛苦,可我仍旧在其中无法自拔?
我渐渐意识到:原来所谓“悲观”,其实正是我所需要的。我从来不容许自己悲观,所以那些能够坦荡地让自己在某种抑郁情绪中,带着伤感气息充分忧郁着的人,是我从不容许自己拥抱的影子。也因为我不容许自己悲伤,所以对方的悲伤也并不被我容许,所以我才会千方百计地让对方更“积极”地面对生活。
所以其实我要做的,并不是遇到一个“悲观”的人,然后把他“改造”成一个“乐观”的人,而是充分容许自己去感受悲伤,体验悲伤,容许自己在某些时刻去“悲观”的看待周遭的一切。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当我可以这么做时,我就不需要在一段这样彼此折磨的关系中挣扎了:我不需要他来代替我经验悲伤,也不需要改变他的悲伤。
王尔德曾经说过:“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 可惜他自己并没有做到。
我想这份爱自己,其实就包括拥抱完整的自己,去看到自己的“阴影”,容许它的存在。
王尔德很可能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从他对波西的苛责中就能够看出,他对自己也十分苛责(我们对别人的评判和对自己的评判都是一脉相承的)。那些他不容许自己去经验的部分,在遇到波西时,他体验了。可是这种体验是致命的,也最终断送了他的性命。
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这份浪漫,蕴含着拥抱自己阴影面的勇气,拥抱自己脆弱的力量,和不断认识自己的耐心。
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最终王尔德还是在书的后半部分开始了让人赞叹的自省。
他说:“抵讳自己的经历就是遏制自己的发展。抵赖自己的经历就是让自己的生命口吐谎言。这无异于排斥灵魂。”
他并没有抵赖自己的遭遇。并且留下了特别发人深省的,对艺术和人生的思考:
“对于头脑机械的人,生活是精明的算计,靠的是对各种利害得失的仔细计算,他们总是明白要去的地方,并朝着那里走去。要是初衷是当个教区执事,那不管他们处身什么地位,成功当上教区执事就是。
如果一个人的意愿是成为一个自己本身以外的什么,比如当个议员,生意发达的杂货商,出名的律师,法官,或者同样无聊乏味的什么,总是能如愿以偿的。这就是他的惩罚。想要假面具的人就得戴上它。
但是生命力各种生机勃勃的活力,那些称谓这些活力的化身的人们,就不同了。那些意愿只在自我实现的人,是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去的。他们无从知道。
当然,在某个意义上说,就像古希腊的神谕所称的,有必要了解自己。这是第一步知识。但是认识到一个人的灵魂是不可知的,则是终极智慧。最终的秘密是人自己。”
王尔德说,生活是变化的,流动的,积极的,让它僵化为任何形式都意味着死亡。随着阅读的深入,王德尔已经跟信的前半部分那个怨妇一般的王尔德判若两人了。
我不得不说,这是生命最让我感动的地方。不管王尔德出狱后的境况和遭遇,他在狱中对自己的反思和对人生的思考,已经让他开始“挣脱”自己的牢笼。
“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在狱中仰望星空的王尔德,特别闪耀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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