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离婚第一人
窗外一片漆黑,屋里一片漆黑。张幼仪给在巴黎求学的二哥张君励寄信回来后,心中慌恐不安。被黑夜笼罩的感觉让她觉得快要被黑暗吞噬。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打破这种不安。徐志摩从伦敦委托过来带口信的那个人说的很明白,“徐志摩不要你了。你愿不愿意做徐家的媳妇,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就像白天过后是黑夜一样,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真到黑夜到来之际,她还是有点六神无主。黑暗中,谁是那一线的光,给我温暖给我光明?黑暗中,谁是那扬帆的人,给我导航给我希望?她给二哥寄信,就是想听听二哥的意见。
她本能地打开屋里所有的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往事随着泪水慢慢涌出来……
自从1915年12月5日与你完婚,到1920年来欧洲之前,这五年的光阴里,我与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到四个月。你从没正眼看过我。我即使坐在你身旁,你宁可和佣人说话,也不愿理睬我。你对我的轻视,像一把利刃,捅破了我所有的自信。我如履薄冰地看着你的表情,我慌恐不安地承受着你偶尔从我身上掠过的眼光,尽管它是那样的空洞,就当我不存在似的。
你说我是土包子。我真的是吗?我爷爷是清朝知县。我父亲是上海宝山县巨富。我二哥张君励是励志社首脑之一,政届风云人物,是《中华民国宪法》的主要起草人之一,被称为“民国宪法之父”,同时又是著名的哲学家。我四哥张嘉璈曾任中央银行总裁,铁道部长。在20世纪初期,我们张家绝对是声势显赫的望族。我也同样接受现代教育,12岁时入读江苏省立女子师范学校。
再说了,我若真是个土包子,又怎能入了徐家的法眼?我婚后如果行为举止不够端庄,言谈不够得体,怎能得到公婆欢心?婚后第三年,我们有了儿子阿欢,而你却迫不及待地离家去北京求学。之后赴美留学。在那里,你遇到了命中的“女神”林徽因,并疯狂迷恋上她,丝毫不顾及自己有妻有子。
你迫于我二哥的面子,不得不接我来欧洲。当我乘着轮船,满怀希望地到达法国马赛港时,一眼从人群中认出穿着黑色大衣,脖子上围着白丝巾的你。因为你是那群接船人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儿的表情的人。在英国沙士顿小镇,你从内心不愿与我单独相处,邀请了一个中国留学生到家同住。此时我再次怀孕,当我怀着一丝期待与喜悦告诉你这个消息时,听到的却是离婚、打胎。我说流产风险很大。你却说,“还有人坐火车死掉的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去坐火车吗?”
现在想想,那天那位女孩是你有意的安排。想刺激我的神经。那个女孩头发剪的短短的,擦着暗红色的口红。穿着一套毛料裙装。在穿着丝袜的两条腿下,却是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我当时哑然失笑,心中也生出无数的疑问和困惑。晚上,我一个人在厨房洗碗,你把那位小姐送到火车站后回来,在我身边坐立不安地转来转去。当你问我对那位小姐的感觉时,我脱口而出,“她看起来很好,可是小脚和西服不搭调。”也许是我的话倒出了你多年来的感受和心声,你突然脚跟一转,失态地尖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
我们又在一起默默生活了一周,你就突然消失了。衣服和书都还在,甚至眼镜还放在翻开的书页上。我原本以为可以依靠的丈夫,就这样把我丢弃在这语言不通、经济拮据、环境不熟的陌生之地,并且我还怀着身孕。在我哭天无泪、叫地无门,连恨的时间和精力都没有的情况下,我想到了二哥。亲情,往往永远是一个人最后的温暖与底气。
夜深沉,情也深沉。整个城市都睡了,张幼仪却彻夜难眠。有时候,人内心的恐惧来自拥有。害怕拥有的会失去,会改变,患得患失中,勇气一点点被耗尽,激情一点点渗出身体,最后整个人都疲倦了。
几天之后,二哥的信到了,“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万勿打胎,兄愿收养。抛却诸事,前来巴黎。”
张幼仪撑着沉重的身子,一个人从英国到巴黎,被学业繁忙的二哥安排到乡下朋友家。那一段时间,她反躬自省。发觉自己很多行为表现,的确和缠过脚的旧式女子没有两样。“经过沙士顿那段可怕的日子,我领悟到自己可以自力更生,而不能回徐家。我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而要靠自己的两只脚站起来。”她给徐家二老写信,告诉他们自己怀孕并想读书。怀孕八个月时,张幼仪随七弟前往德国。用徐老先生寄来的生活费,雇佣了一个保姆,并在保姆的帮助下,申请进入裴斯塔洛齐学院,攻读幼儿教育。
1922年2月24日,她刚生下二儿子彼得,徐志摩托人送来的离婚书信就到了。在张幼仪的一再坚持下,她和徐志摩见了面,在场的还有徐志摩的同学金岳霖、吴经熊等人。徐志摩拒绝张幼仪先征求父母意见再谈离婚的请求:“不行,不行,你晓得,我没时间等了,你一定要现在签字……林徽因要回国了,我非现在离婚不可。”直到此刻,张幼仪终于明白,一个男人若不爱你,你再努力也是徒劳。所有的忍耐和付出,并不能换回他一点点的怜惜。所有的反抗都显得苍白无力。既然徐志摩爱的是林徽因,那就离吧。这样没有爱,随时可能被置之于荒漠的婚姻,不要也罢。从今往后,与你两决绝,相忘于江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后,张幼仪以在新婚之夜没能用上的坦荡目光正视着徐志摩说:“你去给自己找个更好的太太吧!”
现在,对徐志摩而言,她同意离婚了。那粒他嫌弃很久的饭粘子,再不会追随着他奔波来奔波去。他有着雀跃的欢喜,随着她一起去医院看了他们的二儿子彼得,他把脸贴在玻璃上,看得如痴如醉,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伸伸腿儿,蜷着手,却没有想过她是如何一个人熬过待产时那段艰辛岁月的,更没有问她一句,离婚后,她将如何生活,如何在异国他乡,抚养大这样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
就这样,张幼仪,由于丈夫的绝情,在1922年,让大半个中国都认识了她。只因为她虽然不愿意,却依然成为了民国以来新式离婚的第一人。
离了婚的徐志摩,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娶他喜欢的人。那个清醒理智,对自己的人生道路有着清醒规划的林徽因,不辞而别,携手自己的未婚夫游学美国,在和他无关的世界里兀自绽放着。
而离了婚的张幼仪在德国,边学习边工作,学得一口流利的德语,她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极其符合德国严谨的工作作风。在德国生活了四年,她找到了在徐志摩那里从未有过的自信。因为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但他曾经毫不留情的嫌弃还是伤害到了她,她深深仰慕着他的才学,并在乎他的一言一行。
有时候她会反思:为什么在别人眼里是一个众口称赞的温柔、宽厚、随和的谦谦君子,却偏偏对自己残酷、冷漠、鄙夷?这几乎是可以让人崩溃的。会让她从心底全盘否定自己。连这样一个对别人好得不得了的人都很厌烦自己,也许自己真的就是那样不堪、丑陋、没有价值?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年幼的彼得,来不及长大,与这个世界只发生了短暂的交集。没有获得过父爱,即使母爱也是极其有限的。由于张幼仪忙于学习,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频繁说自己肚子疼的彼得被忽略了。最后,积重难返,在1925年3月19日,死于腹膜炎。
或许孩子真的是上天给夫妻的礼物。当他感到自己不受欢迎时,他会选择离去。他的到来,无法让母亲获得丈夫的欢心,更没有成为父母幸福的期待。他的离去,使张幼仪悲伤的情绪在心中逐渐膨胀。伤痛使人清醒,健康的身体与健康的灵魂是那么重要。人生任何事情,原来都要依靠自己,别人的怜悯换不来美好的未来。离婚、丧子之痛,让张幼仪一夜长大。从前,什么都怕,怕丈夫遗弃,怕离婚。结果,尽管她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却还是被命运狠狠地摔倒了谷底,陷入无边的深渊与泥淖里。如今,从前的惶恐畏惧,期望依靠丈夫的岁月,一去不复返。心爱的儿子死在他乡,她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还有什么不可以失去?当什么都可以失去的时候,人反而更容易变得坚强。一无所有的人是不会害怕的。命运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她能做的,只有勇往直前。她有足够的勇气相信自己,并对明天充满希望,展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