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的天空是灰色的
那些年,我的天空是灰色的
一
拿到重点中学入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家里没有欢声笑语,没有亲朋的祝福,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吵架,婆媳、母子、夫妻炒成了一锅粥,我战战兢兢看着他们争吵、推搡、厮打,一直持续到很晚很晚,大概是深夜,大家倦了、累了,然后才是死一般的静。
我蜷缩在厅堂大门背后的鸡窝旁边,母亲挨着我坐在地上,含着泪半搂着我,父亲在厢房抽着烟,叹气声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奶奶踩着三寸金莲,却能以小媳妇的步速摸黑离开我的家,回到她让所有乡下人都艳羡的城里家中。
我也只是抽泣着、抽泣着,嘶哑的嗓子连哽咽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我也懒得去发出那哀伤的符号,不知不觉我竟然昏睡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我却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咕咕——咕咕——肚皮已经发出饥饿的信号,我摸了摸生疼的脑袋,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瑛呀,醒了,饿了吧!”母亲端着一碗尚有余温的粥放在我的手里,看样子母亲守着我醒来已经很长时间了。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睛,一夜苍老的脸,我控制不住眼眶里的那滴泪,哽咽地说:“妈,我不去上学,还是让弟弟上吧!”
“傻女仔,别胡思乱想了,你上学的钱我去借,就是砸锅卖铁都要把这个书读好,咱们家光宗耀祖就指着你呢!”妈妈笑着拂去我眼角的泪花,拍着我的肩膀,催促我去洗漱。有母亲的宽慰和鼓励,我一下子像打了鸡血似的,一屁股坐了起来,一把抱过母亲:“妈,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这一天家里特别的平静,大家都不说话,默默地各做各的事情。我趴在窗前望着院子发呆,远处墙角上的牵牛花有些沿着院墙壁使命地往上爬,有些青藤已经越过了院墙,因为是盛夏牵牛花长得枝繁叶茂,将院墙根包裹的严严实实,东几朵紫,西一簇紫,这边有粉的,那边是蓝的,星星点点缀在那一片碧绿的海洋。旁边还有几株白杨树,这种树长得特别快,如果不是每年劈一次枝桠,恐怕能沾满整个院子,甚至窜进掀开屋顶窜进屋来。枝头上几只知了有气无力地哀嚎着,也许是真的热得受不了,也许是哀嚎着暑往寒来,生命将至。至少他们还有勇气有力气为自己的命运抗争,而我呢,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中国九十年代南国,人们发了疯似的涌向珠三角——他们认为那里是天堂。有身怀绝技的男人,心灵手巧的女人,初中刚毕业的懵懂少年,还有辍学下还的尚未成年的小勇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向神州大地,甚至像奶奶这样足不出户思想顽愚的老人,都认为在南边有个小渔村遍地黄金,只要到了那里就能大把大把地往家里运钱。这就是她跑到我的家中,和母亲吵架,和父亲反目的原因之一,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认为我是女儿,女儿是什么,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终归要嫁人的,于家无益。所以女孩子读书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父亲是奶奶的長子,而且是被宠坏的那种。即便是在中国三年自然灾害家里就要揭不开锅的时候,父亲却能吃上白米饭。而我可怜的俩姑姑,只能趴在地上等父亲掉下来的口粮。父亲在将这段历史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反正我的心很酸很酸,庆幸我只是奶奶的孙女,还有我有一个很疼很疼我的母亲。因为父亲从小就被惯坏了,就是母亲嫁给他之后,也没过上几年好日。
母亲长得一般,这一点在外表俊朗的父亲那里,她一向都是很自卑的。正是因为这一点,母亲长期忍受着父亲的白眼和鄙视。家里日子最好的时候是上世纪在八十年代末,父亲在县城开了一家家具厂,请了十来个工人,也当上了村里了“万元户”。我和弟弟过着村里孩子十分羡慕的生活:我穿着小朋友只有在画中才能看到的小洋纱裙,成为他们嘴里的“小公主”;弟弟穿的是小西服配领结,背着双肩书包在县城读着幼儿园,这些是那个年代乡下孩子无法奢望的。按理说母亲也可以应该很体面的生活,至少会让村里的媳妇们眼红。然而,她却固守着农村妇女们的本分,在家洗衣服做饭,挖野菜养猪,下地干农活,每天都是起早贪黑,村里的女人都说她傻,有福不享别有天让别人享。母亲总是笑笑,啥也不说。
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父亲的懒散和不善经营,家具厂在我刚进初中的时候倒闭了,母亲用她养猪攒下来的钱支撑维持着家里的生计。熬着熬着一晃三年,母亲很快挺过来了,而过惯了好日子的父亲呆在家里,终日吃饭睡觉无所事事,家早就被掏空了。弟弟丢掉了洋气的双肩书包,背上和村里孩子一样的军绿色帆布包,可能是因为人小不谙世事,繁华热闹就如浮云,只是飘过那么一阵不着痕迹,很快弟弟就适应了和村里的孩子一样生活。而我因为生活的变故,变得寡言成熟,我期待有一天能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来改变命运。可是我又有多少能量来抗争生活,这我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宁愿相信真的有救世主有上帝能够给我神力,让我自己抒写我的人生。多么不现实呀,我的命运攥在我的家族手里,确切地讲应该是重男轻女嗜钱如命的奶奶,懒散自由无所事事的父亲,还有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母亲手里,三股势力决斗最终的胜利者决定着我是不是要读书,是不是有机会用知识来改变命运。
趴在窗台上,我看着院墙根上拼命挣扎向上,倾其所有绽放美丽的牵牛花,听着树梢蝉儿嘶哑地——知了知了嚎叫,渐渐地视线模糊起来,蝉儿的鸣叫也越走越远,不知何时我居然趴在窗台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