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01.
2009年12月31日,虽然是北方的冬季,酒店的婚宴大厅却被鲜花装点成五月的花海。那天是思雨的婚礼,新娘美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作为伴娘的艾兰站在表姐思雨身后,她穿一袭淡粉色的长裙,长发飘飘,犹如一支蕙兰。
主持人宣布新郎新娘互换戒指,她和伴郎把戒指递了上去,看到表姐和姐夫深情对望,眼神里满是浓浓的爱意,艾兰的心瞬间飞到了林越那里。
那一天,甜蜜和喜悦充盈着艾兰的内心, 她的眼前一次次幻想自己做新娘的样子,脸颊泛着幸福的红晕。艾兰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清秀温润,眼睛长的极美。
按照惯例,婚礼的当晚是答谢宴会,出席晚宴的宾客都是新人双方的亲朋好友。
艾兰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那一整天她好像掉进了幸福的大酒杯,深深地陶醉其中。在晚宴上,一向稳重含蓄的她默默坐在新娘身边,偶尔吃几口饭,微笑看着周围的宾客,大部分时间里低头不语。
不知是哪个男宾客起哄,说:“我提议伴郎伴娘也喝个交杯酒,大家说如何?”
话音刚落,满堂掌声,男宾客都在起哄,说:“来一个,来一个。”
看到艾兰羞得脸通红,新娘赶紧打圆场,说:“我妹可是名花有主啊,她男朋友在日本留学,这个酒不好乱喝的。”
艾兰低眉不语。话说整整一天了,她一直在尽心照顾表姐,几乎忘记了身旁还站着一个伴郎。
那天原定的伴郎因故缺席,王骁是被临时叫过去救场的,他是新郎的远房亲戚。
有几个不知道是真的喝醉了还是佯醉的中年男人一直依依不饶,非得让伴郎伴娘喝交杯酒。
看到艾兰尴尬的表情,王骁站起来,说:“我替她喝了吧,大家就不要难为人家小姑娘了。”
话音刚落,宾客们起哄的声音更大了,有人甚至喊道:“我们的伴郎很懂怜香惜玉啊。”
艾兰抬头扫了一眼王骁,这是她今天第一次认真看他,他长得很敦实、短寸头、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就像是学校里的某个学长, 怎么感觉好像在哪见过他呢?
这时王骁拿起酒杯,目光刚好与艾兰相遇,朝她笑了一下,艾兰回以焉然一笑。王骁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趁此机会,新郎转移话题,说:“我兄弟酒量不错,大家接着喝啊。”
晚上十一点,答谢宴终于结束,王骁叫了出租车把艾兰到了家门口。
艾兰说:“再见,谢谢你啊。”
王骁看到艾兰着急要下车的样子,欲言又止,只说了声:“再见。”
艾兰回到家,衣服也没换,直接冲到房间里打开电脑,点开MSN。她和林越自从毕业之后,每天都要在MSN上聊天。可前几天,林越突然说最近有点忙,要准备考试,他们已经有两周没联系过了,俩人相约元旦零点一起跨年,当然是按照中国时间。
林越没有如约而至,只留下一条信息:“艾兰,新年快乐,以后一定也要快乐啊。我给你发了一封邮件,请查收。”
02.
林越和艾兰是大学校友,艾兰就读于化工系,林越就读于土木工程系,他们相识于大四那年。
有天中午,在学校食堂门前的路上,林越正趴在水准仪的目镜上进行测量实践,这时远远有个倩影闯入他的镜头,最先打动他的应该是艾兰那双深邃的大眼睛,她的眼里含笑。
艾兰越走越近,林越不断调整角度盯着她看,这不就是他一直梦想的姑娘吗?那天,艾兰穿着一件白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梳一个高高扎起的马尾辫。她双手捧着书,边走边叽叽喳喳说话和旁边的高个子女生说话,时而又哈哈哈大笑。 那一刻,林越爱上了镜头里的她。
当艾兰走到身边时,他抬起头望着她,艾兰仿佛感觉到了身边灼热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林越的目光交汇,艾兰不好意低眉一笑,走了。
林越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她?” 旁边的同学贾波说:“你说那个高个子美女吗?那不是化工系的校花吗?怎么啦,你喜欢人家了?”
林越说:“不是的,我是说她旁边的那个女生,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贾波调侃道:“你以为自己是贾宝玉,遇见了你的林妹妹?”
“去你的,你才贾宝玉呢。要我说,你和贾宝玉离的才不远呢。”林越回过神来调侃贾波。
“收工了,一起去吃饭吧,我的林妹妹。” 贾波大笑着说道。
林越虽然是学的是土木工程,但是他文笔极好,博览群书,很会写诗,在学校里是出名的才子。那一刻的回眸,对于艾兰来说也是一眼万年。
在一所几乎是男生天下的工科院校里,想要打听一个女生,那太容易了。不久之后,林越和艾兰恋爱了。
大四那年,人心始终是浮躁的,每个人都在筹划自己的前程。艾兰是家里的独女,父母早就给她安排好了前途,毕业就去老爸的公司里上班,老爸有意培养她接管家里的产业。林越在遇到艾兰之前,就已经申请好了北海道研究生大学的研究生。他姐姐很早就在京都定居,父母也已经在那边买了房子。
爱就爱了,至于明天怎么办,他们都不敢想。艾兰心里很清楚不能要求林越为了她而放弃大好前途,林越也知道艾兰不可能跟着他去日本。艾兰是家里的独女,而且她爷爷参加过抗日战争,家里人都有爱国情结,父母一直反对她和林越交往。
毕业后两人分开,约定每天都在MSN见面,经常写邮件,鸿雁传情,距离让爱情变得更加热烈了。
2009年12月份初,他们毕业第二年的冬天,在林越生日24岁的那天,他接到了艾兰的电话:“现在,到你学校门口接我。”
漫天飞风雪中,在北海道大学的校门口,林越站在那里朝她挥手,那笑容灿烂如彩虹,艾兰快步朝他走去,林越张开双臂,艾兰一下子扑在他怀中。
“傻丫头,为什么不早说?我去机场接你。” 林越抚摸着她那冻得通红的脸蛋儿,说道。
“ 生-日-快-乐。” 艾兰仰起头,深情地看着林越,一字一字地说道。
雪花落在艾兰的睫毛处转眼融化,随着泪水一起流下,这是他们毕业后两年第一次见面。
那一次相见,林越带着艾兰坐上雪国的列车,他们在朝里下车,去看一半是海,一半是雪,虽然在北方海边长大,艾兰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风景。
黄昏时分,他们坐缆车登上小樽天狗山,坐在观景台上,看小樽华灯初上。随着夕阳缓缓落下,光线一点一点变化,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的浓情蜜意,似乎忘记了暮色沉沉。
起风了,雪花飘飘洒洒落下,落在他们的脸上。林越伸手擦掉艾兰脸上的雪花,然后他们深情拥吻,林越说:“做我的新娘吧,等着我毕业了就去娶你。”
03.
林越的邮件这样写到:
亲爱的艾兰:
对不起,我和千代订婚了,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她是我同学。事情有点突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我知道你会恨我,你就当成我是人渣吧。艾兰,你要记得,我不值得你浪费太多的时间,早点振作起来吧。
我配不上你的爱,一定会有更好的男人去爱你。
林越
读完了这封信,艾兰第一反应这是封病毒信件?一定是黑客捣乱,林越怎么可能给她写这样的信?
MSN显示林越离线, 艾兰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窖,全身发抖,她抓起手机给他打电话,听到对方日语提示电话关机。
看来这不是病毒,他就这样消失了?
为什么?为什么?艾兰疯狂地在他的MSN里敲下了无数个“为什么”。
艾兰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想把电脑砸碎,也幻想着自己能穿越到MSN的那一头,质问他:凭什么?难道说你一句话,我们就断了。你不是说过来娶我吗?
在幻想的世界里,艾兰做了一整天他的新娘,一封分手信,他却成了别人的新郎。
接下来几天,艾兰天天守着MSN,盯着林越的头像,期待着他上线,她不停地给他发信息只有两句话:“为什么”和“你好吗?”,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接着又是一个月,不知道他躲在何处。
各种念头涌上艾兰心头,有时,她想林越不可能这样对她,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心里起了各种不祥的猜测。过几天她又想,男人嘛,喜新厌旧不是很正常吗?爱情算个什么东西?
千代一定比她更温柔,一定比她更美丽。她甚至想买张机票,跑去札幌问个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可是她要保留自己最后的一点自尊,她绝对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纠缠不休的女人。
艾兰每天深情恍惚地走进办公室,逼着自己忙碌起来,慢慢忘掉他,然而夜深人静时,她总是躲在被窝里哭泣,两个月下来,她变得憔悴不堪,本来清秀的脸盘变得更小了。
艾兰大学毕业一直在老爸的公司里做事,她如今每天神情恍惚,工作中大错小错不断。
父母知道林越提出分手了,本来都在暗暗偷乐,可看到女儿这样饱受折磨,又开始心疼起来。
“艾兰,如果觉得撑不住了,就休息一段时间吧,让你妈陪你到处去走走,或者做点你喜欢的事情,调整好了再来上班。” 父亲的一席话,让艾兰泪如雨下。父亲在她眼里是一座大山,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男人,唯一一个永远不会抛弃她的男人。
接下来整整半年,艾兰几乎闭门不出,一头扎进书海。
她从木心的《文学回忆录1989-1994》里列出了一长串书单, 大概有2百多本。 读书让她暂时沉浸在不同的世界里,于是她开始与古代的人对话,与伟大的灵魂对话,她与《红楼梦》里的黛玉和宝玉对话,和罗曼罗兰笔下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对话,与《月亮和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莱德对话,在古诗里与李清照、苏轼对话,与《平凡的世界》里的少平对话……
她时而哭时而笑,最初她一心沉溺于在失恋的痛苦之中,书柜里的书被她一本本读完,渐渐发现她这点失意有什么?不就是丢了爱情吗?这世上有很多比爱情更绚烂的东西。
一天清晨,她躺在床上读沈从文的《边城》,那是一个如山间清风般的清新的爱情故事。
艾兰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墙,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纱帘上的图案印在墙壁上,那是一串莲苞的形状。艾兰凝视着这影子,时间流逝,随着阳光投射的角度变化,纱帘的影子不断向下,最后移动到地板上,雪白的墙壁上空空如也。
影子的变化,忽然让她仿佛听到了时光匆匆逝去的脚步声。
她下床拉开纱帘,快步走到客厅,对正在看电视的母亲说:“妈,我想去海边走走,你陪我一起去吧。”
初秋的海最美了,天空湛蓝,海也是深邃的蓝,海浪轻柔,卷着白边翻腾到艾兰的脚边,艾兰看向远方,她想这世界海阔天空,我要好好活着。
当天晚上,艾兰对父亲说:“爸,我想工作了,我要自己去找一份工作,一切重新开始!”
04.
艾兰找了一家外企工作,她勤勤恳恳,一心扑在工作上。在过去的半年中,她读过那么多书,也认真思考过人生,有很多事她仍然搞不懂,但至少她明白一个道理,人啊永远都要踏踏实实地、认认真真地生活。
一直以来,艾兰的电脑保持开机状态,每天翻看无数遍MSN已经成了她戒不掉的习惯,但是林越的头像一直是离线状态。每天晚上,她都要翻看一遍他MSN空间里所有的旧照片和日记,她一边劝自己忘了他吧,一边忍不住每天回忆一遍过往的点点滴滴。
2011年底,微信开始流行,据说MSN要停止使用了。听到这个消息,艾兰有千万种不舍,可她知道所有的不舍得最后都得要舍得。守着这个虚幻的空间,又有什么意义?
2014年10月31日,MSN彻底关闭,从那一天开始,终于告别了她一直戒不掉的MSN。
那一年,艾兰29岁了,同学闺蜜都陆续结婚了,艾兰仍是单身,成了伴娘专业户。
一次。在马路上,她偶遇到旧时同窗王娜带着三岁的女儿,小女孩喊艾兰:“姐姐好。”王娜说:“应该喊阿姨才对。”
孩子一脸无辜地说:“她就是姐姐,漂亮姐姐。” 王娜和艾兰都被这个萌宝逗得大笑。
王娜问她:“你还单着?是眼光太高了吧?像你这样的姑娘不得排成队上门去提亲?”
这几年来上来提亲的确实很多,但是艾兰一个都不想见。
可最近,艾兰看到父母为了她的婚事费劲心思,头发渐渐白了不少。艾兰知道相亲这事儿的确得提上日程了。
2012年底艾兰加入了大学同学的微信群里,群里聊得热火朝天,大家都在秀恩爱,秀孩子,艾兰却一直保持沉默。
没过多久,群里一个叫贾波的男生加她微信,看到这个名字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他怎么跑我们班级里了?
加了微信后,贾波给她发消息说:“艾兰,你好吗?你和林越在一起吗?”
“没有。”艾兰强压心里的酸楚,只回了两个字。
贾波发过来一条很长的微信:“这小子是真不够意思,我记得大概是2009年底,他给我打电话说自己查出来得了严重的脑瘤,瘤子位置长得不好,看过医生说手术可能会影响脑神经,风险很大,有可能会影响记忆甚至危及生命。听说他后来东京动了手术,之后就再也没和我联系过,这么多年我一直找他,可他完全人间蒸发了。我托几个朋友帮忙终于进了你们班级微信群,我以为你和他结婚了呢。”
看到这条微信这里,艾兰一阵眩晕,虽然是在酷夏,她从头至脚一阵凉意传遍全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曾经千万次的问为什么?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可她宁愿相信林越辜负了自己,和一个叫千代的女人结婚了,也不愿相信他居然是为了成全她。
放下手机,艾兰在心里一遍遍说:“林越,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儿?你一定要好好的啊,我想你。”
05.
八年过去了,今天是个特别有意思的日子2022年2月22日,星期二,正月二十二,据说世上最有爱的日子,艾兰心想我看是史上最“二”的日子还差不多。
艾兰拿出她的记事本,用手摩挲封皮上那棵翠绿挺拔的水杉,她抿嘴微笑,笑中带泪。
这个记事本,是从2012年开始第一次相亲开始记录的,每一相亲次都画一棵树,写上日期。最初她是为了林越,后来渐渐也没有什么特别意义了,艾兰数了数一共画了35棵树。
今年艾兰36岁,一会要见的王先生是第36个相亲对象,36岁,见第36个人,好凑巧啊。
10年了,艾兰的相亲对象从同龄高富帅,水准一路下滑,到如今给介绍的都是离异男士了。她所见过的35个男人,难道没有一个让她心动的吗?这个估计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许最初她在一张和林越一样的面容,可后来她什么都不等了。
从32岁开始,艾兰请了私教坚持健身,她知道自己必须强大,爸妈渐渐老去,她要好好保护自己,还要守护他们。
虽然相亲不断,可她却认真不起来,相亲对象见的越多,她就越是失望。后来干脆相亲只是为了应付差事。
父母为了她整天唉声叹气,还有亲戚试探着问艾兰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一个缺心眼的大姐竟然悄悄问艾兰是不是同性恋。
艾兰心里一直想大声告诉周围的人:我不想结婚怎么了?我碍着你们什么事儿啦?我有能力让单身也活得精彩,怎么了? 可她性格温和,表面上还是顾全大局的,所有的相亲她都去,一开始她紧张失落,甚至厌恶,后来索性就把相亲当成了消遣。
画完第36棵树,艾兰合上记事本,坐在镜子前开始化妆。
她从镜子里看到鬓角居然冒出了两根白头发,格外刺眼。艾兰伸手去拔,没看准,拔下来一根黑的,那根白头发好像在嘲笑她一样还在那里,艾兰看着镜子的自己不觉笑了起来。
今天相亲的对象王先生,同事对这人也不太熟悉,只是说在银行工作,没说具体做什么,离异不带孩子,41岁。
艾兰匆匆扫了一眼照片,虽然不是她期待的面容,但是至少面相顺眼,甚至感觉有点似曾相似。到了这个年龄,阅人无数之后,艾兰见识过各种类型的男人,她发现自己看人还是很准的,很多人善还是恶、智慧或者庸俗,狡猾或者诚恳,都会写在脸上。
虽然对相亲没有任何的期待,艾兰还是每一次都准时赴约,礼貌地见每一个相亲对象,因为她知道这是亲戚朋友的心意,也是对别人的尊敬。
这是一个冬日的上午,天气预报说有雪,出门时艾兰抬头望天,心想这样的晴空万里天怎么会下雪呢?开车走在路上,忽然随风飘来了雪花,车窗前,好似有精灵身着一袭白裙在翩翩起舞,车里的音乐随机播放到了《水中花》,真的下雪了啊,艾兰心里一阵空落落。
相亲的地址在海边的一叫Vanilla的咖啡馆里。远远望去,约会对象已经坐在临窗的位置等候了。 艾兰有点震惊,他的手里竟然拿着一本书在看,这是她约会到了第36个男人里,第一个等候时在读书的。
走到跟前,“嗨,你好,请问是王先生吗?。” 艾兰微笑着问道。
“是的,是的,您是艾兰?” 他看到艾兰赶紧把书放到桌上,起身为艾兰拉出椅子。
两人落座,他第一次认真看了一眼艾兰,说:“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艾兰抬头看瞅了他一眼,笑着说:“没有吧,难道你是我的重复相亲对象?”
他被逗得哈哈大笑,接着又看了艾兰一眼,然后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很多年前,你是伴娘我是伴郎,那谁,是谁的婚礼来着?让我想想啊。”
这些年艾兰至少了十回伴娘了吧,她陪着自己的闺蜜同学一个个嫁出去,她一次次抢到婚礼上新娘抛出的花束,也许是新娘们都故意抛给她的吧,但一路走来,她依然是大龄剩女。
但是这位伴郎,她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王先生应该算是温文尔雅的男人,两人相谈甚欢。艾兰本来是很腼腆的,话也不多。但是相亲多了以后,各色人物领教过之后,反而放得开了,偶尔碰到同频的人也会打开话匣子,但这样愉快的相亲次数并不多。
“我终于想起来了,应该是2009年底,徐思雨的婚礼,那天我被临时拉过去当伴郎。你想起来了吗?我叫王骁。” 王先生高兴得眉飞色舞,甚至高兴地拍着桌子说,差一点把咖啡弄洒了。然后,他用受扶了一下杯子说道:“抱歉,有点激动啊。”
他含笑看着艾兰,笑容里有暖暖的温度。
艾兰在记忆里搜寻一圈,12年前,那应该是她第一次当伴娘,表姐思雨的婚礼,但是对这位伴郎的印象很模糊了。
“想起来了,在洲际酒店那次?那是我第一次当伴娘,竟然是你啊,哈哈哈。” 艾兰也觉得很惊喜。
“你怎么还没嫁出去?后来我还向他们两口子打听过你,思雨让我别惦记了你了。”王骁脱口而出。
“没嫁出去怎么了,你不是也离了吗?” 艾兰说完爽朗地大笑,每次被别人戳到她的痛处,她总是用女侠般的豪放来回击。
“对不起,失礼啦,突然见到你,我有点乱了阵脚,口无遮拦了。” 王骁赶快解释说。
“你怎么就离了呢?”艾兰想挖苦他一下。
“我是做投行的,谈恋爱的时候整天几个亿挂在嘴边,其实呢,裤兜比脸都干净。婚后,她要买古驰包包,我只能买得起蔻驰,她要买保时捷,我只能买得起捷达。所以我前妻说我骗了她。”
听到王骁这一连串的笑话,艾兰被逗得前仰后合。然后她感叹一句:“人生啊,好像就是一场笑话。”
艾兰第三次看了王骁一眼,终于认出他来了,12年了,他的变化很大,本来不太高的个子,现在一发福真有点油腻了,怎么说呢?看起来特别像动画片里的海绵宝宝。不过他的样子很滑稽,看起来不让人讨厌。
他俩同时把头转向窗外的大海,沉默了一阵之后,王骁说:“你知道吗?我一直记得婚礼那天你穿一条粉色的长裙,美得像一朵花,我都不敢和你说话。只是偷偷看了你好多眼。”
“现在我不美了吗?你敢和我说这么多话?” 艾兰继续调侃他。
“抱歉,又说错话了,也许是现在我年纪大了,脸皮厚了吧。” 王骁轻轻地摇着头说道。
“你在看什么书?”艾兰问他。
“《卡拉马佐夫兄弟》,让你见笑了啊,我除了工作就这点爱好。这书太长,我也没太有时间看,走哪都带着它,抽空就看几页。”
“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我没看过。”艾兰说。
一阵电话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他看了眼手机,说:“我接个电话,不好意思。“”拿起电话压低声音起:“苏总啊,不好意思,那13亿下周一就到账……”
艾兰望着窗外,海风吹起了雪,飘飘渺渺,如梦如烟,像是记忆深处一首温暖的情歌,悠悠浓情,淡淡相思。
似乎王骁遇到了棘手的问题,过了一阵,他给艾兰示意要出去打电话。
艾兰拿起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随手翻了起来,里面夹了一张便条,写道:“要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要爱生活,不要爱生活的意义。” 应该是王骁的笔记,清秀俊逸。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海滩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这座城市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艾兰一边望着雪,一边细细琢磨边便条里的话,她的心思随着雪花飘了到了海的那一边。
王骁的电话打个没完,也不知道是她觉得被冷落了,还是这场雪让她心飞了,反正她最后起身离开了,也没有和王骁打招呼。
商场里有一家叫“方所”的书店,每次她路过都要进去看看。
06.
书店里的畅销书展区,其实并不是艾兰喜欢驻足停留的地方,她一边走一边扫了一眼,一本名为《逆旅》的书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封面上有一幅作者的照片,看起来很面熟。艾兰拿起那本书,封面上赫然写着:旅日作家林越霖。
艾兰仔细端详了一下,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是林越,一定是他,虽然他面容变化很大,他前更瘦了,眼窝深陷,鬓角处长出了白头发,但是从眼神里,艾兰确定无疑一定是他。
书的扉页写到:23岁那年,我突遭变故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丢掉了我最爱的人。后来我开始写作,想在文字里把她找回来,有天,脑海里感觉有一道光出现,我欣喜若狂,我以为我会想起她了,可是光很快就消失了,后来我绝望了……
旁边的一个广告牌上写到:在书店二楼,作家林越霖上午点举行签名售书。艾兰看了一眼手机,当时已是九点五十。
艾兰的心开始狂跳,可是她双腿像挂了铅袋一般动弹不得,眼泪开始不争气地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她低头摸着封皮上林越的照片。
后来,也不知道突然从哪里来的劲头,开始一路小跑跑到书店二楼,在影像厅门口,她稍稍平息了一下自己,整理了头发,然后手放在胸口平息了一下自己狂跳的心,大厅里已经有很多人了,她找了个角落坐下。
艾兰望向台上,一眼看见了让他魂牵梦萦的林越。
主持人开始解说,林越霖是旅居日本京都的华人作家,坐在他身边的这位是他太太鹤子小姐。主持人的一番话,好似一个大巴掌把艾兰从天堂打到了地狱,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地狱。
后来,作家林越霖开始讲述他的创作,艾兰一句也没进去,只听到水准仪三个字,这不就是她与他相见的故事吗?
见面会结束后,读者排队等待作家签名售书,艾兰梦游一般走在队伍里的最后。
过去所有的思念、爱恋、还有悲伤波涛汹涌般涌上心头,她随着队伍前移,那短短的十几分钟感觉无比漫长。
终于轮到艾兰了。
林越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着说:“谢谢。”,然后低头签名,双手把书递给艾兰,点头致谢。艾兰看到了他那熟悉的但又是陌生的,甚至是冷漠的,职业性的微笑。
他没认出她。
那一刻,艾兰想大声告诉他:我是艾兰,我是艾兰,我是艾兰。
但是,她知道十多年的相思终于画上了一个冰冷的句号。
见面会结束了,艾兰拿着那本《逆旅》,站在人群里,望着大作家林越霖的太太挽着他的手臂离开,鹤子爱意浓浓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他,他们一定是对恩爱的夫妻。
艾兰把书捧在怀里,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被掏,这本书是她唯一的慰籍。她痴痴地走出了商场,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
时已近黄昏,雪停了,艾兰走在沙滩上,海风像小刀一样一刀一刀割这她的脸,也割着她的心,不不知道因为这刺骨的寒风,还是自己那颗冰冷的内心,虽然穿着厚厚的长款羽绒服,她全身瑟瑟发抖。
走到一处礁石上,艾兰坐下,翻开这本书,除了前面部分有她的一丝影子,后面的内完全与她无关。
天渐渐暗了下来,远处海岸上星星点点的灯火都亮了起来。这时她看到远处沙滩上有个人影走来,艾兰一下想到一定是林越。他想起来我了吗?她恍惚看到:林越微笑着,摇了摇头,站在那里,张开双臂,等着她。
人影越来越近了,不是林越,这时艾兰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了。
“嗨,对不起,是我,你不怕冻死啊。”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身材敦实的男人,他笑着说道。
“王骁,你怎么来了。”艾兰吃了一惊。
“对不起啊,今天打的电话时间太长,银行投资遇到点问题。我挂了电话发现你不见了,打你电话也不接。后来我在商场找了你一圈,刚好看见你从书店走出来,我看你情绪不对劲,就一直跟着你。刚才我在岸上等了你半天,我还以为你想把自己变冰雕美人鱼呢。”王骁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冷吗?走吧,回去吧。” 王骁伸出手拉起艾兰。
“谢谢你。”艾兰说。
王骁把他的围巾摘下来围在艾兰的脖子上,冲着她笑了笑,艾兰害羞地低下了头。
王骁搂着冻得瑟瑟发抖的艾兰,一股暖流传遍她的全身,那是一种稳稳的幸福。
一道白浪翻滚而来,刚好拍打在礁石上,带走了艾兰遗落在那里的《逆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