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竹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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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后有一口山塘里叫舜塘，是刚解放时村民们挑出来的，蓄着从后王塔那里流下来的清澈的山泉水。

七十年代末，村里开展“农业学大寨”，提出了“填平舜塘湾，夺粮三万三”的口号，挖山填塘造田。因为四圈都是猪肝岩，需要打炮眼，用炸药爆破。

我扶钢钎，王圣华抡八磅大锤。我是村里的铁姑娘队队长，他是青年突击队队长。我之所以找他搭档，是因为他甩锤又准又狠，从不失手。要知道，铁锤砸在手上、腿上，那是非残不可。

也许是这样经常配对的原因，不少社员把我俩当情侣看。也许王圣华也是这样认为的吧，中途休息的时候，他把干粮和开水拿给我，一副十分关爱的样子。大庭广众之下，我又不忍拒绝他。于是，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认为我也对他有意了。

当然，我也不是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毕竟，他在村里的男青年中算是最优秀的了。生活要是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说不定我俩真能组成一个家庭。

眨眼间进入了八十年代，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寨田不造了，而改去后王塔建水库。

建水库大坝用的全部是土，一层层夯实。挖土也是要爆破的，不过打炮眼就轻松多了。

这时候，大队从城里请来一个编竹笠的师傅。师傅的儿子叫李朝阳，长得英俊秀气，我们称他做“小师傅”。编一个竹笠可以赚一角钱。大队选了十几位家庭困难的社员去学编竹笠，我就是其中的一位。

因为副业还不能明目张胆地搞，所以，我们白天与社员们一起造“大寨田”，晚上去祠堂里学编竹笠。

我把我编的第一顶竹笠给王圣华看。王圣华说：“雪影，你太厉害了，第一顶竹笠就编那么好。”我说：“这顶没合格。”“啊？编这么好都不合格？”“你喜欢？”“喜欢！”“那就送给你吧，反正我也准备丢掉了。”

“哎，怎么可以丢掉呢？对我来说价值连城啊。”他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把竹笠贴在胸口：“我要把它保存一辈子。”

李朝阳对我十分殷勤，常常从城里带一些我见都没见过的水果给我吃。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你要打扮一下，城里的姑娘没一个比得上你。”他从城里买来一件白衬衣：“你穿上试试，这料子叫的确良，怎么揉都不会皱，喜欢就送给你。”

我与李朝阳的感情迅速升温。为了怕王圣华有想法，我便开始有意地疏远他。我对他说：“我不扶钢钎了，扶了怎么多年，腻了，我挑土去。”王圣华问：“那个小师傅向你表白了？”我点点头。他又问：“你答应他了？” 我又点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说：“你考虑周全了吗？你确定他是真心爱你？或者说你是真心爱他？你想想，他是居民户口，怎么会娶你这个农村户口的姑娘。”

我有点不高兴了：“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农村户口只有嫁给你这个农村户口的？实话告诉你，我娘已经收下他家的聘金了，我们结婚的日期也定了。”“那行！祝你们幸福！”

尽管婚期一天天临近，但我依然上后王塔挑土。有一天，大队长一边吹哨子一边喊：“大家休息一下，要放炮了。都躲远一点！”

可是谁都没躲远。这是放泥炮，不是放石炮。按往常的经验，泥石也炸不远。谁知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几声炮响，零零碎碎的泥石竟往我这个方向飞来。

我一慌神，转身往身后的坡上跑。那坡已经被挖去了一层表土，土松坡陡。我爬上坎，滑下来，再爬再滑，爬了好几次，还在原处，脑子一片空蒙。

等我大脑恢复清明，身旁已经围满了人。原来，王圣华见我危险，一边喊着：“雪影小心！”一边飞身来“救”，他刚刚跑到我的身边，空中一颗石子飞来，正巧击中了他的后脑勺。

隔着人墙，我看不见他，只听见有人说：“啊，怎么多血，太可怕了。”“动都不动了，凶多吉少了。”“刚才头上有好几只乌鸦在叫，是有什么兆头吧？”“抬下山还有不少路，路又难走，我都急死了。”“圣华是个好小伙，老天会保佑他的。”“他是去救人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是不是可以评烈士啊？”

送王圣华去医院的社员回来说：“王圣华还活着”。我想去医院看看他，李朝阳说：“不行！王圣华受伤，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如果去看他，等于承认他是来救你才受伤的。”

我说：“他本来就是来救我才受伤的。”李朝阳怒道：“胡说，你站在那里一点事情也没有，用得着他来救你吗？他就是想表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讨好你。你要去看他，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我屈服了，终于跟着他到了城里，婚礼也是在城里办的。婚礼上，李朝阳的母亲就开始嘲讽我了：“姑娘有本事，你给我儿子灌了啥迷魂汤？我儿子讨个农村户口的老婆，将来麻烦事多了。”

公婆给我看脸色，我可以不在意，我的心里牵挂着王圣华。我好几次跟李朝阳提出要去看看。他说：“你为什么执意要去看他？我知道你俩从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说不定你早就做过他的老婆。你现在要去看他，是不是与他旧情未断？”

我伸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啊？你敢打我？”他也想动手。这可小看我了，我是大队里的“铁姑娘队”队长，也是拿过八磅大锤的。我三两下就把他按在地上。

这样又过了一些日子，我下了决心要去看王圣华。李朝阳道：“你去了最好别再回来，反正你的户口还没有迁来，我们正在为落实你的户口伤脑筋呢！”

我二话不说，回到娘家，直接去了王圣华家。“大婶，圣华哥是不是在家里？我来看看他。”王圣华的母亲一见我，“砰”地一声关了门：“死了。你要见他，就去阎王爷那里吧！”

王圣华家门外已经围了不少人，都来看热闹。“雪影这孩子，过去挺好的，嫁了城里人，变得这么冷血了。”“是啊，人家冒着危险去救她，她却当作没事人一样，好几个月不露面。”“听说医药费都上万了，全大队都借遍了，他王圣华家是十辈子也还不清了。”

我问：“圣华哥现在在哪里？”七嘴八舌地有人在答：“不知道。可能在医院里吧？反正没有回来过。”“怎么可能在医院里？住到现在，那得多少钱啊？”

我回到城里，李朝阳道：“这下满意了吧？他没事吧？你们聊得开心吗？”我耐住性子说：“没见着，下次去医院找。”李朝阳道：“医院是疗养院啊，能让他住怎么久？嗯，可能在太平间。”

焦虑使得我躁动不安，我不但与李朝阳吵架，甚至与公婆吵，还动辄摔东西。思念加伤心，我病倒了，高烧，说胡话，昏睡不醒。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送进医院的。醒来后，不见李朝阳在身边，我怒道：“我住院了，李朝阳怎么不来陪我？拿纸笔来，我要给他写信。”旁边护士模样的人警告说：“你要吵闹，我们会对你采取强制措施。”“啊，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就是被你家属送来的精神病患者，我们这里是精神病康复医院。”“啊？李朝阳这个畜生，我找他去。”“快，快给她注射镇静剂，她要跑。”

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醒来后，护士正送饭来。“你要积极配合我们康复治疗。你先生已经来看过你了，你的离婚证书和间歇性精神病状况鉴定书，以及他给你的钱，都保管在护士台，等你康复时候给你。”

我呆了呆，随即镇静了。吃了饭，我走出病房去操场上，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王圣华，他手里拿着一顶竹笠满场跑。“这是我让我妈妈从家里拿来的。是王雪影送给我的定情礼物，不但能躲雨，能挡太阳，还象征团圆。她快来找我了。”

他也在精神病康复医院？听他说话条理清晰啊。我听人说起过，颅脑损伤会造成神经混乱。我顿时激动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便跑上前，一把抱住他：“圣华哥，我来找你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团圆了。”

除了病人，许多正常的人都到操场边来看我们。我听到有人在嘲笑：“一对精神病患者。”我不以为意，我知道，圣华哥真的能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