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挤丢的布鞋

文｜女钢铁侠

－1－

“火车来了！火车来了！”随着前面学生的大声呼喊，火车的一声长鸣由远及近，嘎吱嘎吱的刹车声响遍整个车站，火车冲出去很远，最后慢慢地在站台旁停了下来。

车门缓缓打开，下车的人寥寥无几，车厢里挤满了串联的学生们，一个个小脑袋向外张望着，像极了钱钟书笔下的一盒盒沙丁鱼罐头。

春山紧拉着小惠的手，着急地说：“快，快，快往前来，要不又上不去了！”

小惠奋力地往前挤了挤，可是却白费力气，没有向前一丝一毫，她嘴里叨咕着：“菩萨保佑，让我上车吧！让我上车吧！”

春山听了，忙扭过头去，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小惠的嘴，小声地说：“都什么时代了，牛鬼蛇神都扫除了，你还敢说菩萨保佑？”小惠吓得忙闭上了嘴，向四周扫了一眼，周围的学生们都在用力地往车门处挤，哪顾得上管别人，每个人此时想的都是一定要上车，否则就得等到明天了。

前面的人太多了，车门处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互不相让，都想争先上车。后面的学生们急了，有的攀住了前面人的肩膀，有的抓住前面人的衣服，还有人随便抓住了前面人的脸，都准备上前一步，踏上车厢门处的踏板。

前面的学生们哪禁得住那么多人的抓和拽，抓着车门的手最终没了力气，只听呼啦地一声，一大片的人从车厢处跌了下来，后面的人来不及躲闪，被重重地压在下面，一阵尖叫声此起彼伏，乱成了一团。

机会来了，春山顿觉前方一片平坦，没了阻挡，他拽着小惠，拼命向车厢处爬去，不知道踩了谁的胳膊、谁的腿，他们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只顾向前冲去。后面的人也跟着一拥而上，杀出了一条血路。

春山终于摸到了火车门处的栏杆，脚触碰到了上车的踏板，小惠踉踉跄跄跄地跟在后面。这时人越来越多，后面力气大的，把小惠挤到了身后，春山和小惠的手被分开了。他回头大喊：“小惠！小惠！”后面的人已经上来了，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有回头路了，只能继续向前。

就差一步，春山就可以进入车厢了，他的前脚猛地一用力，试图摆脱后面人的拉拽，可是另一只脚却被夹在了两个人的腰间，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脚终于拽出来了，可是鞋子却丢在了后面，不知了去向。这时，春山听到了小惠的声音：“春山，你的鞋！”

春山想回头，可是后面的人已经跟着挤上了火车，小惠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了。

春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前推动着，车厢里的人却堵得死死的，他被夹在了中间，四周都是人脸，喘口气都难。

他在车厢里大声地呼喊着小惠的名字，但是始终没有人回应，最后他没了力气，不再呼喊，也不再挣扎，任凭周围的人把他挤来挤去。

时间大约过去了一个小时，火车终于缓缓开动了，春山望向窗外，没上去车的学生们不再拥挤，都失望地散去。这时他在站台上看到了小惠的身影，她随着火车快速地奔跑，手里举着春山的另一只鞋，她往车厢里望着，却没有看到春山向她挥的手。火车越来越快，小惠在站台上很快被落在了后面，转眼就看不见了。

－2－

学校上个月就已经全面停课了，同学们都先后去了北京，有的已经从北京回来了，在同学们面前不断炫耀自己看到了毛主席，宛如英雄归来的气势。

反正坐火车和住宿都不花钱，就当是免费旅游了，还可以顺便长长见识，所以春山和小惠也相约一起到北京走一趟。

春山和小惠都是瞒着父母去的火车站，谎称去同学家里玩了，要是说到北京去串联，父母肯定不会同意的，他们才上高二，年龄也刚满17岁，出那么远的门，家里怎么能放心呢！

来之前，春山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小惠说：“张春山一定圆满完成任务，把小惠安全护送到北京！”

小惠信任春山，一个小姑娘家，从没出过远门，最远就是到过县城，还是因为在那里读高中。他俩所在的村子，都离县城不远，每天总是一起去上学，放学又一同回家去。同学们看他俩每天出双入对，背地里总是称他俩是两口子，有时被他俩听到了，他俩也不反驳，只当是没听见。

在上高中之前，两人并不认识，一个在南村，一个在北村。高一开学的第一天，春山正独自向学校走去。走着走着，后面有两个人跟了上来，一前一后，前面是个女生，后面是个男生。

女生跑得很焦急，一副害怕的样子，扎着的马尾都跑散了，头发一绺一绺地，顺着发丝直淌汗；男生看起来流里流气，歪戴个帽子，一副小痞子相，见前面的女生跑不动了，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女生的胳膊，女生被吓了一跳，大声地呼喊着：“救命啊！放开我！放开我！”

男生还是赖皮赖脸，不撒手，嘴里说：“跑什么呀？大白天的又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要是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就放开你！”

女生吓得都要哭出来了，身体拼命地挣扎着。春山见状，走上前去，用力推了一下男生的肩膀，说：“放开她！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耍流氓！”

男生扭过头来，见这个人长得又高又壮，皮肤黝黑，剑眉之下，目光灼灼逼人，男生心头一震，但还是嘴硬，说：“少多管闲事！”

春山见他还不撒手，上去就是一拳，重重地打在对方的胸脯上，男生被打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趁这个功夫，春山拽着女生就跑，那个男生看他俩跑了，也没敢追，只顾在后面大声地骂着。

到了学校之后，春山发现，那个女生竟然和自己分在了同一班，她就是小惠。

从那天起，小惠就对春山有了好感，春山也开始喜欢上了这个面白如玉、有些腼腆的大眼睛女生。

春山曾经对小惠说过，长大了就娶她做媳妇，保护她一辈子。

－3－

可是，春山把小惠丢了，只身去了北京。

他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打扫卫生的铁路工人们正在收集散落在地面上的鞋子，可以想象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混战。春山这才意识到自己脚上缺了一只鞋，他来到垃圾桶旁，那里大大小小的鞋子堆得很高，他在里面胡乱地翻找着，恰好有一只鞋和自己脚上的样式差不多，只是颜色有点区别，他穿在脚上试了试，不大不小正合适。

穿上了新的鞋，走出车站，春山望着眼前的北京城，感觉如在梦里。

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串联的学生，红旗掩映下满眼的绿军装。

太阳渐渐升起，阳光照在天安门城楼上，每个人都开始兴奋起来，大家翘首期盼，等待毛主席的出现。春山夹在人群中，拔着脖子，生怕错过了什么。

这时，他感觉后面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手很重，他回头一看，两人不约而同喊出了声：“王雪丽！”

“张春山！”

“怎么是你！”春山惊讶地说。

“怎么就不能是我，我刚才一直从后面观察着，怎么看怎么像你，还真是！什么时候来的？”王雪丽问。

“凌晨三点钟。你呢？”春山问。

“我呀，都来了好几天了，就等着看毛主席，听说今天上午毛主席要会见学生们，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说完又拍了拍春山的肩膀。

“你自己来的？”春山问。

“不是，我们几个女生和我们班男同学一起来的，可是，到这第二天就走散了，正好今天碰到你，咱俩结伴吧。”

春山也觉得一个人怪孤单的，有个熟人在身边，还能有个照应。只是当年两人同学的时候，王雪丽追过春山，可是春山并不喜欢王雪丽，觉得她像个假小子，一点都不温柔，整天和男生们混在一起称兄道弟的。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今在这里见到对方，忽然觉得格外的亲切。

两个人很幸运，一上午没白等，终于远远地看到了毛主席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广场上的学生们无比激动，高呼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王雪丽高兴得热泪盈眶，不住地挥舞着手里的毛主席语录，春山也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忘了咕咕叫的肚子和站了一天一夜已经酸痛的大腿。

时间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检阅结束了，学生们渐渐地停止了呼喊。这时，王雪丽挽住了春山的一只胳膊，兴奋地对春山说：“太好了，这一趟没白来，终于看到毛主席了！咱们去那边照张相去吧，留个纪念！”说完拉着春山向照相亭跑去。

春山和雪丽每人拿了本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前，身后是庄严的天安门城楼，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单独照完之后，雪丽说：“咱俩合个影吧！”春山不想和她合影，毕竟是个女孩子，不好意思，最重要的是，他想起了小惠，要是小惠看到了，会怎么想。他说：“不用了，一男一女合影不太好，不知道还以为拍结婚照呢！”

雪丽说：“说什么呢！咱们这是革命友谊！不行，非照不可！”说完把春山拉到自己的身边，春山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跟她拍了照，只是他推开了雪丽挽着他的手，离雪丽有一尺远，故作很严肃的样子。

－4－

下午，春山和雪丽一起游览了北京城，去了颐和园、圆明园。

晚上，两人回到了雪丽这几天一直住的中学，京城所有的学校都对串联的学生们开放了，吃住在那里。

春山的右脚因为之前一直没穿鞋，没有鞋的保护，在车上被人踩来踩去，小脚趾的指甲已经成了摆设，一碰就能掉了，血已经和袜子粘在了一起。再加上捡来的那只鞋鞋底很硬，一天下来脚底板磨了一个大血泡，简直是雪上加霜。春山因为脚伤，急于找个地方歇歇脚，可是学校里人满为患，能有个站的地方就不错了。

这时雪丽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二楼厕所隔壁有一个储藏室，是清洁工放清洁工具的地方，昨天她上厕所的时候，无意看到清洁工锁完门，偷偷把钥匙放到了门框的上面。现在学生们都在下面食堂等候打饭，没人上来，而且清洁工早已下班了。她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春山，来到储藏室的门口，伸手一摸门框，钥匙就在那里。

真不错，是个单间，只是离厕所近，很臭。里面有一把破椅子，还有一个旧床垫，是稻草做的，周围都是笤帚和拖布，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他俩在里面把门反锁，这样别人就进不来了，等一会吃完饭，整个学校都会挤满了人，这里绝对是最清静的地方。

睡觉前，春山说：“我坐椅子上睡吧，你躺草垫子上。”

雪丽说：“不用啊，咱俩都躺在上面吧，中间以拖布相隔，井水不犯河水！”说完把青山拉了过来。

两人背靠着背躺在垫子上，中间放着一杆拖布。可是春山睡不着，一是脚痛，再就是听着旁边雪丽的呼吸声，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雪丽问他：“怎么了春山？”说完转过身来，把手放在春山的胸前，春山感觉心跳更快了。

这时窗外刮起了大风，一个电闪雷鸣，雪丽吓得立刻搂住了春山，他生平第一次和女人离得这么近，和小惠都没有过，两人最多偷偷拉拉手。可是他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全然忘记了小惠，心里已经被抱着他的雪丽装得满满的，而且不断地膨胀，渐渐吞噬了他。

那晚两人在弥漫着厕所味道的储藏室里交付了彼此，偷尝了那颗青涩的禁果。

－5－

经历了那一晚，春山感觉很对不起小惠。

从北京回来后，春山没有去找她，虽然他一直很担心，不知道和小惠在车站分开之后，她有没有安全回家，他很内疚，没有尽到保护她的责任。

原本打算把自己在天安门广场上拍的照片让小惠看看，向她讲一讲串联的事，可是现在两人中间隔了一个雪丽，他感觉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面对小惠了。

但是春山心里还是放不下她，他找到了和小惠同一个村的小霞，她们是同班同学，春山向他打听了小惠的消息。

小霞告诉春山：“听小惠说，她那天没上去车后，自己就回家了，第二天，她又去了火车站，准备去北京找你，但是上边有令，禁止学生们再进京了，就没去成。”

小霞问春山：“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

春山谎称怕小惠怪他，等过一段时间再和她见面吧。

雪丽自从北京回来之后，经常来找春山，春山的父母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姑娘，虽然像个假小子，但人很善良，和春山的父母相处得像一家人似的。

大约一年后，春山收到了一封别人捎来的信，是小惠写来的，随信寄来了一只鞋，就是春山在火车站挤掉的那只。

小惠在信上说，自从不再上学后，家里就商量着让小惠嫁人，人家都选好了，是邻村的。可是小惠却心里一直放不下春山，想问问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他还记得当年的那个承诺，就来她家提亲，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春山看完小惠的信，再看看那只鞋，他的内心无比地自责。

他把自己的那只鞋拿过来，和这只鞋摆在了一起，一新一旧，左脚那只脚尖处都已经磨漏了，鞋面的布也掉了色；右脚的那只鞋却和刚穿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显然是被小惠刷洗过了。现在它们看起来不像是一双鞋，一点也不配。

他突然感觉，现在自己就像那只旧鞋，已经不配那只从前的鞋了。他把小惠捎来的那只鞋紧紧地地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春山没有去提亲，小惠最终嫁给了别人。

小惠结婚半年后，春山和雪丽也成了亲，只是雪丽发现，春山总是喜欢穿着一双一新一旧的鞋，问他为什么，他说还是这双鞋穿着最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