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表弟

1

我有很多年没见过我表弟了，最后一次是在来上大学的前一天，我们坐在我家门口的桥洞下面钓龙虾，他赤膊着，身上的伤疤在阳光下面像是在噼里啪啦地响。

他比我小两岁，还在上高中，身体却比我要壮实得多。

走前我告诉他，让家里省点心，别那么叛逆了。

哎呀，我知道了。他不耐烦地打断我。

后来我在上学的时候还是经常从我爸那里听说他离家出走的事情，隔三差五的，今天为了这个妹子，明天为了那个学姐。

我叹叹气，从QQ上发了一长串的话给他，叫他跟家里联系。

他没回我。

我坐在电脑前面摇摇头，心想这小子算是完了。

2

我表弟从三年级开始就混迹于各种游戏室和网吧。我头一次去网吧，就是我表弟带着去的。

那时候我在上初二，放寒假，过年前一天我表弟和我在外婆家碰上了头，他对我神秘地淫荡一笑，走老哥，我带你去个快乐的地方。

当时我的心里冒出了各种红灯区的牌子还有妖艳的身影，心想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我一拍大腿，走！

结果到了网吧，我给了他个白眼，妈的还以为是什么地方呢，不就是网吧吗。

说得好像你来过似的。这臭小子鄙视我。

我能忍？于是我双脚一迈，红着脸进去了。

那时候的黑网吧还不需要身份证，我看过，只要你掏钱，他那一大堆七老八十的人的身份证。年纪最大的估计得有九十岁，身份证上的脸褶子多得都看不见眼睛。

那天以后，我就时常出现在那家网吧里。当然，带着我表弟。

我经常在中午吃过饭午休的时候去网吧里逛一圈，跟我表弟在虚拟世界里呀呀呀呀呀地杀红了眼。

直到有一天我爸和我舅妈一起出现在我们的背后，结束了我们神仙般的日子。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被打得满嘴是血的表弟，他倔强地翘着嘴巴，看着墙上我舅舅的遗照，影子在地上一动不动。

3

表弟还有很多光辉事迹，比如他第一次偷钱就惊动了街坊四邻。

那天表弟一夜未归，大冬天的不知道去了哪里，舅妈急得像个没头苍蝇，四处打电话问，我爸妈一接到电话就穿了衣服出去找。

结果整整一晚上，全村一百多号人到处刨也没找到，差点就报了案。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我表弟优哉游哉地出现了，他姿势摆得潇洒，浑身却在发抖，小棉袄上都是露水和霜冻，冻得像个冰棍。

舅妈赶紧让他洗了热水澡，吃了热饭。

等他好些了，三堂会审也就开始了。

原来我表弟偷了家里的钱出去上网，半夜跳墙出去，在网吧里遭遇了黑社会，钱被洗劫一空，想回家又不敢敲门。我表弟家的墙是出来容易爬进去难，根本无从下手。

于是这小子找了个水泥墩子里蜷了一晚上，冻得差点死过去，愣是不敲门回家。

我舅妈一听到偷钱，走到床头柜打开抽屉一看，整整三百块不翼而飞。

于是那天我表弟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身上不知道又添了多少伤疤，毛竹不知道打断了几根。

晚上他来找我，偷偷跟我说，嘿嘿，老哥，那些人说了，交了三百块，我就是他们罩着的了。

我一巴掌把他按在床上，你他妈有我罩着不够还要找别人？那些孙子在哪呢，你带我去！

于是第二天，我和表弟同进了医院，身上的绷带绑得像个刚出土的木乃伊。

他躺在我身边对我哈哈大笑，老哥，好爽啊，哈哈哈哈。

我嘴肿着说不出话，心里早骂翻了，哈你大爷。

4

表弟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因为我舅妈要找下家。

其实没什么，我舅妈为了我舅舅守了近十年寡，一个人把我表弟拉扯到高中也不容易，我外婆说要不你找个男人陪着你吧，这么些年也怪难的。

见面那天我表弟缩在房间里不出声，我隐隐约约想象出他在里面抱着我舅舅的照片哭，眼泪流成一汪清潭。

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QQ不上。像个水分子被蒸发了一样。

后来他自己回来了，我们才知道这小子跑杭州去了，说是为了一个妹子，在网上认识的，死活要嫁给他，他想连他妈都找下家了，他也得找个女的陪着了。

结果去了杭州人家一看他这个怂样，看不上了，就屁颠儿屁颠儿回来了。

吓得我舅妈再也不敢提找下家的事儿了。

5

表弟有很多的第一次，喝酒、抽烟、泡吧、把妹……从他十岁那一年开始，世间一切都在他的面前缘起缘灭，如同恐龙灭绝的那个世纪，火山喷发，全世界只剩下夜幕。

我还是经常想起我舅舅出车祸撒手人寰的那天。

那时候的表弟坐在病房外面，两只眼睛红得像是刚烧好的铁，夕阳打在盖着舅舅的白色床单上，尸体从表弟的眼前推过去，表弟的头没有抬起来。

那天医院的走廊里满是舅妈和外婆嘶吼的哭声，只有10岁的表弟攥着拳头默不吭声。

那是我见过他最后一次的认真，后来他就开始了嬉笑的人生。

6

嬉笑总是太盛，悲伤总是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