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漪|语文学科是一门实用而多彩的人文学科
教学行为受教育观念支配,语文教学行为受语文教育观念支配。语文教育观念是对语文教育诸问题的看法,从语文性质到目的任务,到教材教法,到师生作用,到质量评估,到考试方法,到课外教育等,构成体系。教育观念附着于教育者脑中,形成心理定势,有意识地或不完全有意识地指挥行为。在语文教育观念体系中最为核心的是性质观,它统帅语文教育的全局,决定语文教育的发展方向,由此而引发出目的观、功能观、承传观、教材观、教法观、质量观、测试观、体制观等一系列观念。
从事语文教学,首先须对语文学科的性质有科学而完整的认识。语文学科是一门实用而多彩的人文学科。
一、语文是最重要的交际工具
中学语文教学讲究实用。教师指导学生正确理解和运用祖国的语言文字,培养他们具有适应实际需要的现代文阅读能力、写作能力和听说能力,具有初步的文学鉴赏能力和阅读浅易文言文的能力,养成自学和运用语文的良好习惯。
为什么要讲究实用?这由语文的工具性质所决定。
在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必然要交往,交往就要借助于一定的中介物或一定的工具。人与人之间进行交际的工具多种多样。如:古代烽火台上举烽火,表示有外敌入侵;某种场合以击鼓为信号,传递消息;旗语、手势语、某种特定的实物等,均可交流信息。尽管交际工具多种多样,但在通常的场合,人与人之间每日每时大量使用的交际工具是语言。
语言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形成而产生,跟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发展。列宁在《论民族自决权》中说:“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语言不是人际交往的唯一工具,但确实是最重要的工具。语言属于整个社会的全体成员,它为整个社会服务。任何一种语言不因社会制度的变革而作彻底的变革,也不因社会制度的变革而消亡。文字是记录言语的符号。
语文是交际工具,绝不等同于一般的生产工具,如机器、锄头、犁耙;也绝不等同于一般的生活工具,如筷子或拐杖。语言是表达思想进行交际的工具,是思维的物质外壳,是信息的载体。这种工具、外壳、载体,都是只有人类才拥有的符号,因而,在符号的意义上把握语言的工具属性,比较恰当。吕叔湘先生在《人类的语言》一文中说得好:“人类语言的特点就在于能用变化无穷的语言,表达变化无穷的意义,这是任何其他动物办不到的。”
二、语文是最重要的文化载体
“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思想是通过语言表达的。“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并仅仅因此也为我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语言是现实的意识,语言和意识密不可分。
各民族的语言都不仅是一个符号体系,而且是该民族认识世界、阐释世界的意义体系和价值体系。符号因意义而存在,离开意义,符号就不成其为符号。这就是说,语言不但有自然代码的性质,而且有文化代码的性质;不但有鲜明的工具属性,而且有鲜明的人文属性。西方学者把语言看作开启人类社会文化起源和发展的奥秘的钥匙(意大利维柯1668—1744),认为语言是一种创造性的精神活动(德国洪堡特1767—1835),不仅视语言为一种文化现象,称语言基本上是一种文化和社会的产品(美国萨杰尔1884--1939),还把语言看作文化建设中的一种力量(德国魏斯格贝尔1899—1985),认为语言和文化相互塑造,相互渗透,相互从属(美国沃尔夫1897—1941)。显然,他们对语言的人文属性,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有自己的研究与看法。如果说,世界各民族语言都具有人文性,那末,汉语汉字的人文性可说是特别突出。
在中国古人看来,“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春秋毂梁传》)“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著名的名实之争,文道之论,言意之辨,在某种意义上,都关涉汉语人文性的阐发。朱熹说:“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维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之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朱子语类·卷百三十九》)从此类论述中,可以体悟古人是如何把语言同人性、天道、事理联结在一起的。中国现代学者对于汉语的人文性,也多有创见。汉语言文字不是单纯的符号系统,它有深厚的文化历史积淀和独特的文化心理特征。
一个民族能够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是由于它有自身许多特征组合成一个牢固的整体,如民族经济、民族文化、民族风俗习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就是民族语言。民族文化是民族的根,而民族语言负载民族文化,是根之根。语言文字在民族生命的组合中,对外是屏障,对内是血液,是粘合剂。语言文字这个工具在为民族政治、经济、文化服务的过程中渗进了民族的个性,成了民族的财富和民族的标志。可以这样说,语言是民族的生命,民族的血液。汉语言文字负载着中华民族数千年的文化,语言这一工具和它装载的文化、思想不可分割。也就是说,语言不能凌空存在。“语言是思维的外壳”,这“外壳”与“内核”是不可分离的一个整体。 在人类社会中,文化载体也多种多样,如音乐、舞蹈、图画等,但语言文字是最重要的文化载体,它装载着本民族的优秀文化,装载着人类创造的精神文明。教学生学语文,须牢牢把握语文工具的人文属性,弘扬民族优秀文化,吸收人类进步文化。
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梁衡同志说:“语文既然是民族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就应该像保护眼睛一样地保护它。”
三、纵向继承,横向借鉴,从生活中汲取
中学语文教学的基础不是“零”,不是重砌炉灶,一切从头开始。语文教学要勃勃有生气,面向全体学生,全面提高质量,须注意纵向继承,横向借鉴,从生活中汲取。
我国语文教学有丰富的历史遗产,从理论到实践有研究价值和操作价值的东西甚为可观,它不仅培养了一代代志士仁人,学者专家,而且对传播和丰富民族文化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对优秀传统不可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对待传统语文教育须一分为二,区别,筛选,吸取精华,剔除糟粕。这里不作系统阐述,单从以下几个方面可看出其精华的生命力。
学语文与学做人结合。从先秦诸子开始到历代名儒,无不强调学语文与学做人要紧密结合。读书要明理,明做人之理,明报效国家之理。“君子之学,必先明诸心,知所养,然后力行以求至,所谓‘自明而诚’也。”(程颐《颜子所好何学论》)读书,要讲求修身养性,讲求品德、胸怀。许多学子身体力行,作为奋斗的目标。例如文天祥兵败被俘之后,做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义后从他衣带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书写了“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十六个大字。用以身许国的实际行动实现了读书明做人之理的准则。写文章也讲究做人,文如其人。“器大者声必闳,志高者意必远。”(范开《稼轩词序》)学习写作应重视浩然之气的积蓄,道德、品德的完善,不能徒劳于章句之间。总之,读书、作文均注意自我心灵的塑造,注意培养完美的人格。
熟读精思。蒙学重视识字,《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用现在的话说,是一整套启蒙的系列教材。识字以后读文章,文章范围宽泛。阅读文章强调“熟读”,“凡读书……须要读得字字响亮,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牵强暗记,只是要多诵数遍,自然上口,久远不忘”(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训学斋规》),反复诵读,“破其卷而取其神”(袁枚《随园诗话》)。读书强调学思结合,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精研,精思,就能晓其义,识其神。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打了个很生动的比喻说:“读书如吃饭,善吃饭者长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要能长精神,“思”是关键。心之官则思,熟读,“使其言若出于吾之口”,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朱子大全·读书之要》)。
勤练。学语文重视实际训练。多读多写几乎是一以贯之。“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韩愈《进学解》)这是指勤奋刻苦地读。写,也是如此,要耗心费力,勤学苦练。要写好文章,“无它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汤云孙辑《东坡志林》)要正确理解和运用语言文字,须多实践,多训练。
博览。古人学语文强调广为涉猎,“贪多务得,细大不捐”(韩愈《进学解》),强调广闻博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古人学习写作的经验之谈,也道出了广泛阅读的重要性。李沂在《秋星阁诗话》中说得还要透彻。他说:“读书非为诗也,而学诗,不可不读书。诗须识高,而非读书则识不高;诗须力厚,而非读书则力不厚;诗须学富,而非读书则学不富。……识见日益高,力量日益厚,学问日益富,诗之神理乃日益出。”写诗非博览不能识高、力厚、学富,写文章岂不也是如此?博览不仅为写作创作条件,更可开阔视野,加强修养。
还可以举出一些,这里不再赘述。传统语文教育也有许多弊端,最为严重的是脱离言语实际和脱离应用实际。书面上读的写的是以先秦两汉语言为基础逐渐形成的文言,与生活中实际使用的活语言距离很大,甚至完全脱节。语文教学重在应用,“学以致用”是重用原则,而传统的语文教学主要围着科举制度的“指挥棒”转,不切实际,不务实用。十年寒窗学语文,为的是金榜题名,语文成了求功名的敲门砖,危害极大。这些弊端应克服,糟粕应扬弃,切不能换个面目登场,错把腐朽当神奇,害我们现在的学生。
语文教学纵向继承绝不是照搬精华,而是要从现时代的要求出发,吸取精神实质。如学语文与学做人的问题,古代要培养的谦谦君子、要培养的功名利禄者,与今日要培养的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新人有时代的本质区别,但是教语文、学语文重视人格的塑造确实是优秀传统。如果把语文只看作是语言文字的排列组合,是雕虫小技,那就丢弃了好传统,违背了学语文的根本宗旨。
语文教学要提高质量,蓬勃发展,在纵向继承的同时还须横向借鉴,广泛地吸收国内外与语文学科相关的如语言学、语法学、文艺学、教育学、心理学、美学等学科的研究成果,从中吸取养料,以丰富自身。
比如语文教育心理学的研究,对如何根据学生心理发展的水平与特点,进行字、词、句、篇,语法、修辞、逻辑、文学等基本知识教学和读、写、听、说等基本技能训练,提供了科学依据。又比如语文学科的智能训练吸收与借鉴语言学、教育学、心理学中若干原则,能既培养学生读写听说能力,又发展学生观察力、记忆力、思维力、想像力、联想力,提高语文教学的综合效应。再比如各种教法、学法的借鉴,包括外语教学和其他各科教学的行之有效的经验。
横向借鉴最重要的是“以我为主”,也就是以中学语文教学为主。借鉴不是照搬,不是贴标签,更不是说一些连中国人也听不懂的名词术语吓唬教师与学生,而是要在“化”上下功夫,拿来为我所用。借鉴任何教育理论和具体做法,要牢记母语教学的特点,符合中学语文教学的规律。
语言文字在时代的长河中,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成型,而丰富,而严密,而发展。今日的语文教学时处世纪之交,语文教学的社会文化背景变化迅猛,语言环境日趋复杂,现代教育技术日新月异,因而语文教学不是照抄过去,而是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出新,赋予时代精神。要做到“出新”,首先要重视从生活中汲取。语文学习的外延和生活的外延相等。要使语文教学有活泼泼的生命力,须放开眼看,竖起耳听,接受新事物,吸收新信息,让时代活水在语文教育领域流淌。
比如,随着时代的发展,新的词语不断涌现。如:一国两制、机遇、热点、关停并转、窗口行业、希望工程、追星族等,不胜枚举。了解、筛选、吸收、积累,很有必要。又如,文学样式出现许多新品种,特别是影视文学出现后,语文教学内容就不得不考虑。实用文的品种、写法也是色彩纷呈,如一句话新闻、标题新闻等,均须关注。再比如,教学手段现代化,多媒体的出现与应用,都应注意学习,恰当地用到语文教学中,以提高质量。
四、工具性与人文性有机结合,实用而多彩
中学语文教学纵向继承,横向借鉴,从生活中汲取,皆须紧扣语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特点。
我们进行的是母语教学,语言和文化不是两个东西,而是一个整体。语文学科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是一个统一体的两个侧面,不可机械地加以割裂。没有人文,就没有语言这个工具(语言和人是俱在的,不是独立于人而存在的一种工具);舍弃人文,就无法掌握语言这个工具。说语文学科具有人文性,绝不是排斥它的科学精神;说语文学科具有工具性,也绝不是削弱它的人文精神,不存在限制这一个,张扬另一个的问题,应沟通交融,互渗互透。
有一种说法,认为语文讲文化载体,讲人文就不科学,讲工具训练才科学。这恐怕是一种误解。什么叫科学?反映事物的本质,还事物以本来的面貌,这种认识就科学。比如太阳绕着地球转的地心说不科学,地球绕着太阳转的日心说是科学的,因为前者没有反映而后者反映了事物的本来面貌。语言是人类自身独有的工具,与大脑相互作用,与身体俱在。语言文字是文化的载体与结晶,怎能只重视形式而忽视其内容?文化内涵是语文的固有根基,教材中的任何课文都是思想内容和语言形式的统一体,不可分割。只讲形式,就架空内容,语言形式就失去灵气,失去光泽,变成任意排列组合的僵死的,符号。对这个问题,叶圣陶先生从修改文章的角度谈到过:“修改文章不是什么雕虫小技,其实就是修改思想,要它想得更正确,更完美。”语言文字是载道明理的工具,“道”与“理”不讲究,这个工具怎能有生命力,怎能完美呢?
忽视语文的人文性,必然只强调语文工具而看不到使用语文工具的人。学语文不是只学雕虫小技,而是学语文学做人。教学生学语文,伴随着语言文字的读、写、听、说训练,须进行认知教育、情感教育和人格教育。只强调语文工具,用解剖刀对文章进行肢解,枝枝节节,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闪光的启迪智慧的思想不见了,吸引人、凝聚人、感人肺腑的情感被肢解得无踪影了,留下的是鸡零狗碎的符号。
只有弄清楚语文学科的性质,在教学实践中把握工具性和人文性本质,把语言的工具训练与人文教育有机结合起来,才能激发学生热爱祖国语言文字的感情,有效地提高语文能力,在他们心中撒播做人的良种。
——(《于漪全集 4 语文教育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