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

夜里，太太躺在床上，第一阵秋雨带来的寒意使屋里又冷又潮，放在柜子里的被子被猫咬得都是破洞，棉絮四处散落。玻璃窗在很早之前都破了，但她和丈夫都想不起来要更换，夏天通过这个破烂的玻璃能吹到夜晚的凉风，以减少电费支出。但大意的他们忘记已经换季了，夜越来越冷。太太和丈夫挤在一起，床板又硬又冷，冻得直哆嗦。

 丈夫连日来在雨里干活儿，以致于直不起腰。前几天，他还能忍着痛继续上班。丈夫的身体不像是男人应该拥有的高大的身材，相反，却瘦小、纤细、黝黑。像是一个正要萎缩成木头雕像的小老头，尽管他的年龄并不大。

今天早上，他对妻子说道，“雨下得太大，腰又犯病啦。”

 丈夫卧床不起，太太前前后后伺候，不觉辛苦。积蓄都换成了医院的账单和药，冷雨继续从窗户里漏进来，日日夜夜，打湿了他们的心。

 一天夜里，一群被秋雨追赶着的蝙蝠从窗户飞进来，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一只笨蝙蝠撞碎了窗玻璃，房间里冷风嗖嗖。

 太太日日愁眉苦脸地坐在丈夫病床前，不住叹气。过了几天，忽然转晴，气温回升到夏日的水平，丈夫的病好了些，又去上工了。

这样持续了几天，风雨又来。丈夫又犯了病，他没有吃药，几天后就死了。太太一点都不伤心，丈夫受够了罪，死亡是解脱。

太太孤身一人睡在那间破了窗和蝙蝠占据的房间里。夜里很冷，蝙蝠们不住发出一些怪异的叫声。太太睡得很香，不断地做梦。她梦见自己恢复了青春，在遇见将来一起承受贫困生活的丈夫之前，身体上的疾病和精神上的痛楚不再。阳光从枝叶间画出斑斑点点的金斑，父母的操劳保证着她无忧无虑的少女生活。身体轻盈地像是春天的一只蝴蝶。她多希望永远留在这个梦中，或者，梦里的时间不是继续往前走的，或者，在梦中这个片刻中死亡，那她将带着对往昔的珍视、对现实的遗忘踏上通往死神的道路，这是刚刚去世的丈夫走过的。但她不愿跟在他后面，或者是见到他，想起他来，叫她看见这些年来苦涩如酒的岁月。她仍还没有习惯痛苦和贫困。 但是，不，即使在梦里，时间还是往前走的。死去的丈夫再次闯进了她的生活，那时，他还不那么消瘦，他的皮肤还没有被折磨成灰色，还是个健康的小伙子。但由于她早已预见到未来的不幸，就拒绝了这个可能的丈夫。 她选择了另外一种生活。也许还有很多别的男人来求婚，但他们都由于下雨或者是乌鸦的不应时的叫唤迟迟没有娶她。她只好孤独终生，死在父母的房子里，那间房子同样地破了一扇窗，秋夜和冬夜里，屋子里总是冷冷的。

 早晨，我见到这位快要冻僵的妇人躺在昨天丈夫刚刚死去的房间。到处都是冷风和蝙蝠的粪便，那只和我相熟的猫已经跑了，到更远的废弃园子里住下，去翻找有更多食物的垃圾桶。有几位好心的邻居把那扇破烂的窗户安装了玻璃，我和妹妹从家里抱来一大桶煤球，生了炉火。房间里渐渐变暖。

 医生和村民们都以为她很可能要随着丈夫的脚步去了。但等到上午十点多，竟悠悠地醒了。其时，我和妹妹正守在那儿，她说她做了太长的梦，感到口渴，我们给了她一大碗热牛奶，那是从我们喂养的母牛挤出来的，带着腥味儿。 她还不习惯见到这么多人，其实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在她家里，但她也许是由于伤心和寒冷长久地耗费掉了体力，喝完热牛奶就又睡着了。

她又回到了昨晚刚刚开始的梦境，她仍是未出嫁的青春少女。这一次，为了避免出现未来同样的贫困、孤独老死，她决定努力工作。但是工作使她过度地衰老，患上了更多的病，例如风湿、腰痛。她的手指被碱水泡得又粗又硬，省吃俭用以致于她头发几乎都秃了。这回没有死去的丈夫来求婚，主要是由于工作毁掉了她本来并不美的容貌。她又孤独地死去，甚至比现实中丈夫去世的时间提前得多。

她又醒过来，这一次她吃了很多菜饭和煎饼，恢复了力气。她和我们说了很多话，抱怨孩子们的不孝顺，把他们扔在这儿不管不顾，抱怨死去的丈夫花了多少钱治病，弄得家里一贫如洗。她不断地叹气，发愁明天怎样生活。

我们见这位太太好得差不多了，就走了，给她留下了很多食物，还答应每天早上给她送来一碗新鲜的牛奶。

 她等到夜晚，再次沉入梦境。这一次她决定什么也不做，任由丈夫和贫困再次像盆冷水似的泼在她身上。 梦境是往日的再现，是贫苦和辛劳的重复。

她醒来时，满脸泪水，对神明祈祷道，“别让我继续这个噩梦啦。”

 秋夜很干燥，村子里任何一个人无心扔掉的烟头都有可能引发一场火灾。需要一些人夜里来回巡逻。太太报名主动参加，这不仅能够带来可观的收入，还能让她避免每晚的噩梦。 太太便每天刚擦黑，就穿得暖暖和和地走到外面，在村子里的所有街道上不停地走。有好几处火情被她及时地发现。自从丈夫死去，她就不在夜里入睡，而是随着白天孩子们在大街上的喧嚣微微合上一会儿眼睛，她说，“吵闹声而不是夜的寂静，会让她不必重回到生活的噩梦里。”夜里，我们常常能听见她拿着一根拐杖捣石地板发出的笃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