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的叫喊

2023-07-27  本文已影响0人  文化学者黎荔

作者:黎荔

美国诗人沃莱斯•斯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有一首诗叫《黑暗的统治》:

从窗口望出去,

我看到行星聚拢,

好像树叶在风中翻卷:

我看到黑夜来临,

大步走来,像浓密的铁杉的颜色

我感到害怕,

我记起了孔雀的叫喊。

这是一首恐怖的诗,让人心惊肉跳的诗,为什么孔雀要叫喊?孔雀华丽尾翎的各种色彩,如缤纷飘零的秋叶,翻卷在狂风中,又好像火焰在燃烧时翻卷。黑夜,像铁杉,尖利而无情。而美,太容易被摧毁,不得不惊慌地叫喊。其实,孔雀的叫喊是非常脆弱的,大事将临之时呼救的一种感觉,转瞬即逝在风中,在合拢的暮色中。为什么是孔雀?因为孔雀是美的,甚至美得超现实。我记得剖腹而死的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生前曾经非常人类地认为“创造孔雀这种鸟是自然的虚荣心。这种无用却灿烂夺目的动物,对自然而言是不必要的。”

整首诗的氛围,跟我某些暗夜里的情绪,也跟我的个人经验和心灵经验特别贴近。那种感觉是横在心坎上的,夜不能寐。我知道孔雀的叫喊,来自于备受争议的著名女作家虹影,她也是特别沉浸于这个场景,“孔雀吝飞,恐伤羽毛,知猎者近而不动”,被狩猎的孔雀,明知危险逼近而一动不动,只是发出凄绝的叫喊。孔雀的叫喊,是如此脆弱,然而,也要拼尽全力发出声来。她将沃莱斯•斯蒂文斯诗中的意象,用来作为自己2003年出版的一本书的名字,“孔雀的叫喊其实类似呼救,所以非这个名字不可”。这是一部写三峡的书,而三峡是一个正在引起巨大关注和广泛争议的话题。出生在重庆、成长在忠县农村的虹影,说自己是“三峡的女儿”,三峡的美,已永远埋在混浊的水底,美的东西都太软弱,而那声叫喊太无助。“听听那一声微弱的叫喊吧!一切美丽的,都正在被淹没。”虹影这样说。

微弱的叫喊,让人如此不安。甚至有些叫喊,微弱到根本听不见,每天熙熙攘攘往来于街市,我们看到多少张漠然的脸,但是,又有谁知道他们的梦想,知道他们经历的灵魂历练,知道他们在无数撕裂般的灵魂挣扎之后发生的诸多改变。知道他们怎样任由一生的种种遭遇加以塑造:压抑的欲念,隐藏的折磨,谨守的谎言,沉默的叫喊,无声的啜泣,否认的悲伤,克制的愤怒,囫囵吞下的羞辱,被排拒的狂笑,被打断的独白,被出卖的秘密,来得太快的快感,消失得太早的意乱情迷……也许没有人知道这些。人类心灵中的许多风暴,许多微弱的叫喊,就这样被岁月的尘风抹去了。不久之后,我们这一代人也会被生活遗忘,被岁月掩埋。历史的夕阳隐落,光线愈来愈暗,瞑色随夜霾一齐降临,湮没了许多细弱的叫喊。

是不是因为终被湮没,就倦于叫喊了呢?

不,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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