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凉征文大赛】洛城花

2018-01-03  本文已影响183人  简微柠Jean

命运好幽默,让爱的人都沉默,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陵大夫的家在洛城东南角,就是那个“垂杨紫陌洛城东”的洛城。那里是一排木质结构的小楼,也是一家中医诊所。

诊所院子里有陵大夫自己种的瓜果蔬菜,还有大片海芋花、桔梗、木槿、扶桑。这些花都能入药,既好看又实用。因为常年绿植丰沛,陵大夫的诊所很少看到因为生病而衰败的气息,多的是生机勃勃的鲜活和中药清苦的香气。陵大夫是个年逾七十的老爷子,声如洪钟、神采奕奕,颇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

对了,诊所还有两只猫,银灰色的小公猫叫冬青,雪白毛蓝眼睛的小母猫叫半夏。

白苏很小的时候就是这里的常客了。她从小体质不好,经常生病,妈妈觉得吃西药对身体无益,就辗转打听到全城最有名的老中医陵大夫这里,为她抓中药调理身体。白苏当然不喜欢中药,但她喜欢来这里,喜欢的原因是她的秘密:诊所里有她喜欢的少年,陵游。

陵游是陵大夫的孙子,比白苏大一岁。白苏初见他的那个清晨,他正蹲在院子里喂猫。白苏在他面前站住,他抬起头看她,初夏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露水般清凉温润。那一瞬间白苏有点恍惚,好像心里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说不出的苏痒。

“阿苏,这是我孙子陵游。小游,这是白苏妹妹。”凌大夫从前厅转出来,笑呵呵地说。

“陵游哥哥。”白苏轻轻唤他。那时她才十四岁,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日后将成为她半生的欢愉,抑或劫难。

少年笑了起来,清浅的笑意在他唇边荡漾开去,温柔得像海芋花上滚动的露水。

他们在那个暑假迅速熟络起来,那时候陵游刚刚中考完毕,考取了洛城最好的高中。白苏暗暗下功夫,一年以后也如愿成了陵游的小学妹。

他们两家隔着一条街,陵游像个大哥哥般每每放学送白苏回家。白苏的身体还是不大好,有哮喘的毛病自己却总忘记带药,于是陵游就天天帮她装着药,以备不时之需。每隔一阵子,白苏总要去陵大夫处报道,老爷子一边给她号脉一边眯着眼睛道:“丫头,切记不能动怒,不能激动,不能伤心,也不能多思,总是发病就不好了。”

每当这时候,陵游就在旁边开玩笑:“你最好别有情绪,每天假装面瘫,还能给我家诊所省点儿药。”

所有激烈的情绪白苏都不能有,她小小年纪就知道如何活得隐忍克制,就像每次父母吵得天昏地暗时,她只是在一旁静静等着暴风雨过去,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陵游说的也没错,白苏的脸上的确看不到什么表情,总是淡淡的,像是覆着一层薄冰。

高三的时候,陵游恋爱了,小女朋友是他的同桌,叫林染染。似乎同桌之间总是很容易发生故事,就像《红楼梦》里,黛玉一定会喜欢宝玉一样。陵游把林染染介绍给白苏的时候,白苏还是那样淡淡的表情,但还是很配合地答应给他们打掩护。

于是,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团体,虽然白苏觉的这个组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陵游把他和林染染恋爱的小粉红事无巨细讲给白苏听,两个人就这样偷偷摸摸、你侬我侬地度过了高考。

终于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又悲催地成了异地——陵游去上海读军校的医科,林染染和白苏留在了洛城。

如果不是那个多事的冬天,他们可能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无波无澜却又平淡惬意。

白苏十九岁的那个寒假,父母终于决定离婚,苟延残喘了二十几年的婚姻随着白苏的成年宣告终结。白苏并不难过,甚至觉得解脱,她妈妈离开洛城回了南方外婆家,她因为还要上学跟爸爸住在一起。

没过几天,陵游那边也出了事。林染染有个只有他们三人知道的秘密:她有很严重的家族遗传病,到了二十岁左右就会发病。这就意味着,如果陵游坚持与她结婚,不但要负担她命运未卜的下半生,而且两人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件事陵游一直瞒着家里,可还是无意间被陵妈妈知道了。

陵妈妈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她视为骄傲的儿子和这样一个姑娘在一起,态度强硬地逼他们分手。另一边,林染染终日垂泪,一言不发。

陵游在双重夹击里苦不堪言,日日打电话给白苏商量对策。可是面对命运突如其来的变故,年轻的他们能有什么对策?

陵游没能在儿女情长里多纠结几日,因为陵爸爸也出事了。他负责的手术因为医疗事故出了人命,病人家属不依不饶地要求责任人以命抵命。在那场官司里,又牵扯出许多医疗黑幕,陵爸爸将要面对的除了职位不保,还有牢狱之灾。

而那场官司的主审法官,是白苏的爸爸。白苏不会忘记,一向优雅矜持的陵妈妈拉着她的手颤抖着祈求:“阿苏,阿姨求求你,带我去跟你爸求求情,如果小游爸爸真的入狱了,我们家就完了……”

白苏回家跟爸爸询问案件的事情,爸爸只是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手,便再无下文。白苏知道,她爸爸向来铁面无私,在他的价值观里只有对和错,没有人情和通融。

最终,陵爸爸被判开除主任医师的公职,入狱三年,昔日风光无限的医学世家成了洛城人的笑柄。

陵游和白苏被这些是是非非殃及,一时间两人的关系变得尴尬无比。白苏到诊所看陵大夫,以前那个精神百倍的老爷子因为儿子遭难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白苏帮他侍弄那些准备入药的花,一句“对不起”卡在喉咙里百转千回就是说不出。良久,老爷子说:“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和小游有了芥蒂。”

又过了一月,快过年的时候,林染染不见了,像人间蒸发一样干干净净消失在了洛城。白苏陪着快要发疯的陵游把洛城翻了个底朝天,找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找不到一点儿关于她的踪迹。有人说她们一家出国了,有人说亲戚接她到别的城市治病去了。

陵游失魂落魄地成日在街上乱晃,白苏小心翼翼跟在后边不敢出声。她从没见过这么颓废的他,她很想伸手抱住他,却不知道以什么身份。

他们总说年少轻狂,一切都像走马看花。我们却都那么傻,等着时间来原谅

那年除夕夜,白苏家冷清得让人心里发寒,她偷偷溜了出来,买了一兜烟火晃到诊所。果不其然,那里的冷清和她家里不相上下。

陵游看见她,两个人居然同时笑了出来,天知道这样伤感的除夕,他们为什么要笑。陵游把围巾摘下来给白苏围好:“知道自己不能受凉还穿那么少,回头病了又得浪费我爷爷的药。”

洛城下了场很大的雪,他们爬上一处天台,往下看去满城灯火通明,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影影绰绰。烟花在夜幕里炸开漫天祥云,只是他们两个不知道,那些璀璨不是为了庆祝,而是为今后的离散打好了伏笔。

陵游和白苏肩靠着肩,沉默了很久后陵游说:“阿苏,从今以后,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他把头埋进白苏的颈窝里,冰凉的湿意在她肩头蔓延开去。白苏伸手环住她,忍了很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一直到很多年后,白苏还记得那天的烟火和大雪,还有从陵游指尖传来的、残余的温度。

第二年夏天,陵游考研,白苏考英语四六级,暑假陵游回来以后两个人便每天去图书馆自习。陵游看书看得很专注,可能是在军校待久了,他自制力惊人。白苏却总是走神儿,看不了几页单词便拿出本“闲书”翻了起来。是安意如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她看到李煜的词,就想起高中时的一个笑话。

那时候她和陵游一起在诊所做暑假作业,陵游功课很好,单单头疼背古诗词。背到李煜的《浪淘沙》“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时陵游顿住了,咬着笔头问白苏:“独自莫凭栏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哦对了,想起来了,是独自莫凭栏,无限栏杆……”

白苏一口水喷了出来。因为这个“无限栏杆”,陵游被她嘲笑了好几年,现在想起来,白苏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喂,你干什么呢,专心点儿!”陵游看着她似笑非笑、变幻莫测的表情,拿笔敲了敲她的头。白苏抬头想躲,他的手顿了一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嘴角微微扬起。那个弧度让白苏心花怒放,自从他家出事后,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开心得笑。

“陵游哥哥,其实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嘴巴却越闭越紧,白苏突然很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第二年,陵游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他先是给白苏打了电话约她出来庆祝,然后意气风发跑到诊所给爷爷报喜,谁料等着他们的,是个让他们永生无法承受的消息——陵爸爸突发心梗,猝死在狱中。

那时白苏逃了课从学校出来,抱了一大束水嫩水嫩的海芋花欢天喜地往诊所走。

“陵游哥哥,你看我……”

迎接她的是崩溃失控的陵妈妈:“你给我滚,你是我们家的仇人!如果不是你爸,我丈夫怎么会入狱,怎么会死!”平日端庄的女人彻底丧失了理智,歇斯底里朝白苏吼着。

陵游深深看了白苏一眼,转身去扶哭倒在地的妈妈,诊所里乱成一团。

海芋花撒了一地,冬青和半夏跑到白苏脚边,亲昵地蹭她的脚。白苏蹲下身去抚摸它们油光水滑的皮毛,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所有关联都在那一分钟坍塌了,一起坍塌的,还有她的世界。

白苏从来都没觉得日子那样难捱,好像每分每秒都是在煎熬。不知道过了几日,陵游来找她,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带了一丝惶惑,好像怕失去什么似的。他说:“阿苏,那天我妈太过悲伤,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面前的他憔悴不堪,也惊人般地在几天之间从略带稚嫩的男孩儿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

白苏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脸,手在半空中被他拉住,她听见自己波澜不惊的声音说:“陵游,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从今以后,我是你家仇人的女儿。”

她不再和谁谈论相逢的孤岛,因为心里早已荒无人烟

白苏没考上研究生,大学毕业后在洛城的西北角,和东南角的诊所相去甚远的地方开了家花店,店里摆满了海芋花、桔梗、木槿,还有扶桑。

陵游不负众望继承了家风,留在上海做了一名军医。白苏得知后很欣慰,她想起林染染走后陵游跟她说:“我好好学医,就是为了治好她的病,再不成还有我爸爸,我爷爷,她怎么就不能再多等我几年呢?”白苏知道,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她得的是遗传病,是基因出了问题,非药石可医,只是陵游那样固执又善良的人,总抱着一丝虚假的希望罢了。

其实白苏也有一个秘密——她知道林染染在哪里。她走的前一天找过白苏,对她说:“阿苏,请你一定要帮我,千万不要让陵游知道我的去向。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样爱他,对不对?”

那一刻白苏无地自容,心上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噬咬着她。是的,她知道,她也知道,只有陵游永远不会知道。她跟林染染一样,不愿成为他的拖累,她们注定只能是他的回忆,在回忆里纵容他保护他,然后放他去过更好的未来。

又过了两年,诊所拆了。经历了丧子之痛的陵大夫迅速衰弱下去,每日只是在家里侍弄花草,常日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发呆。

白苏偷偷去看过他,躲在门后听见老爷子说:“兰芝,你不能把小游爸爸的事怪到白苏身上,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看得出来,她和小游的感情那么好……”

“爸,您不要再说了,她是我们仇人的女儿,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小游跟她有牵连。”白苏放下礼物走了,那个时候,她已经三年没见过陵游了。

诊所拆了之后她把冬青跟半夏抱回花店里,它们两个是猫里的寿星,吃东西时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像极了老爷子从前笑呵呵的样子。

那天,像有心灵感应似的,陵游突然在半夜十二点打来电话。他说:“阿苏,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我好像……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那么然后呢?陵游哥哥,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呀。我们这么久没见了,我大概都要忘记你的样子了。”

“阿苏,你怎么可能忘了,你不记得那年除夕夜,我们的相依为命了吗?”

“陵游,没有什么相依为命。趁你的喜欢只有一点点,别再让它长大了。”

“阿苏,以前我只知道你冷静淡漠,我不知道,你还能这么……决绝。”

……

陵游,别像我一样,让喜欢慢慢长大,大到它成了我们日后无力负担的执念。就让它留在我十四岁时初见你的那天,只有那么一点点。陵游,白苏这辈子只对你说过两次谎,一次关于林染染,一次关于我自己。陵游,我不知道染染在哪里;陵游,我不喜欢你。

假如没有后来那些锥心噬骨的事情,假如时间能像琥珀一样凝住,他们还是两个懵懂少年,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喂猫、浇花,云淡风轻、岁月静好。设想假如,是最空虚的痛。

白苏转眼间就到了二十八岁,依旧性子淡漠,不喜与人交往,只守着一个花店和两只老猫。

国庆节前一天,她接到陵游的电话:“阿苏,我要订婚了,明天。我们,能否见一面?”

白苏插花的手抖了一下,被玫瑰的刺刺破了手指。她看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淡淡地说:“恭喜你啊,陵游哥哥。可如果我是你的未婚妻,一定不喜欢你背着我去见别的女人。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再见了。”

挂掉电话,白苏关了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她发现,她根本不是漫无目的,她去的都是跟他有关的地方:他们第一次相遇的诊所,他们一起自习的图书馆,他们常去吃饭的面馆,他们逛过的公园,他们上下学走过的街道……

并不太大的洛城全是他的影子。白苏突然发现,她这二十八年生命里不可多得的温暖,几乎都是他给的。

可是陵游哥哥,在这一天,阿苏彻底失去了你。

第二天秋高气爽,是个喜庆的好日子。白苏蹲在院子里喂猫,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那个初夏的清晨,那个少年抬头对她笑,满目流光潋滟。

假如时光倒流我能做什么,找你没说的却想要的

我是陵游,我在十五岁时多了个叫阿苏的妹妹。阿苏瘦、高、苍白,脸上永远是淡漠的神情,可是我知道,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她不擅长说谎,尤其是对我,但是她对我说过两次谎,一次关于林染染,一次关于她自己。

我知道她的小心思,也知道自己的懦弱无力,所以我只能假装不知道,不拆穿。我们从小就有默契,如果我们彼此的假装能让她平静生活,我愿意永远假装下去。

结婚第二年的夏天,我回家看爷爷和妈妈,牵着妻子经过一家花店时,我停住了。花店里全是海芋、桔梗、木槿和扶桑,草药清苦的香气像极了爷爷已经拆掉的诊所。

院子里有个姑娘蹲在地上喂猫,那两只猫已经很老了。我听见她絮絮地对它们说话:“冬青,半夏,又是夏天了,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了。你们不知道吧,我好想他,好想他……”

我突然想起十四年前的夏天,有个穿白棉布裙的女孩慢慢走到我面前,唤我“陵游哥哥”。那时的阿苏纤弱得像一支带着露水的海芋花,终究这一生,叫我哥哥的只有她了。

十五岁的我抬起头看她,她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让我觉得,我们是此生最应该在一起,也终将错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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