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摘自一个新毕业的大学生的札记

2020-01-15  本文已影响0人  晦明_72a6

下了几场寒雨,天气进入十月。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已经是个工作了两个月的人了。两个月的头一个月,我确实忙活了好一阵子,设计一套模具。每天从早上一上班开始,直到下午下班,中间吃个午饭,就埋头于设计、制图、描图,有时晚上,有时周六周日也不闲着。虽然有点累,可是我觉得充实,并不抱怨,甚至有点自豪,觉得我在大学的学习总算没有白费。一个月以后,我的活儿交了,校对审核也通过了,图也晒了,就等着加工出来。突然的轻松下来,着实高兴,可是闲得久了,就觉得不舒服起来,胃口不好,一想问题就头痛,晚上做离奇的噩梦,并且眼睛也作起祟,以前看着挺热情的同事的脸,都变得冷酷起来。有些人在同一个室里工作,可是从来看不见我,碰见了就径直走过去,好像我是一扇门一样。

我并不是没有事情做。在学校里有一些课没有好好学,现在暴露出问题来了,需要重新学习;英语过了六级以后就再也没有摸过,现在连二级恐怕也没有了,需要重新学习;模具就在自己的研究所里加工,可以跟着工人师傅一起学习……总之,我并不是没有事情做。可是我做起来再也没有头一个月那么有劲,一切显得那么乏味。

两个月以前,我一个人坐着火车,从遥远的B市来到北京一个荒僻的研究所工作。我在冷冲压组里,和一个近60岁的老人(我师父,研究员),一个30多岁的妇女(工人)一起工作。工作情况如前所述,忙了一个月,然后是空闲。

拿我师傅一生中所取得的成就来看,他理应受到人们的尊敬,可是依我看来,他并没有被许多人尊敬。他到车间里找人干活,常常要看别人的脸色。就我两个月中所见,已经有过三起。他是个惯于忍受的人,常常自己干工人的活。

我每个月的工资是499元,在北京,这是低收入。

一日三餐我都在食堂里吃。早上和中午大家都在食堂里吃,可是晚上,大多数人都自己做着吃,只有寥寥的几个不愿意做饭的在食堂里吃,我就是其中一个。食堂里是等凑齐了三四个人以后才炒一锅菜,我于是常常一个人坐在空旷的饭厅里等待,等那也许不来的人,一起吃饭。

这一天我又是一个人坐在饭厅里等。厨师是坐在厨房里等,我看不见。无论吊灯的光是明还是暗,总归是一个人坐在空旷的饭厅里,饿着肚子,一分钟一分钟似乎无限期地等。在等待里,我想起昨晚的梦。我梦见在姐姐的家里做客,曾经最爱我、高唱“世上只有舅舅好”的外甥女见了我直躲,我向她伸出手,问她话,她都不理,等到他们都出去,只留我一个人在屋里时,我望着一个大大的布娃娃沉默。

我养成了一个人拿张地图带上钱到处转的习惯。可是从前我是那样的懈怠出门。在小小的B市住了十几年,只除一条到火车站的路熟悉外,在别路上走都会迷路。走在陌生的路上,挤在陌生的人群里,感觉很欣喜。有时下起了小雨,我也忍耐着向前走。

前不久国庆节,室里头组织去司马台长城。这是长城最险峻的一段,陡且不论,许多段都是坍塌的,有的甚至只是一堵墙,路在尖锐的乱石上。走在残破的长城上,头顶着湛蓝的天和洁白的云,两边是灰暗的秃山和黑褐的荆棘。无数的山起起伏伏,好像沙漠中的沙丘,偶尔的苍绿映衬曲折的古道,显示长城的雄伟与悲凉。山风凛冽,不断的被路人问及:“是一个人上来的吗?”令我涌起深刻的孤独。

来了两个月,给家里写了一封信,给大学的舍友G写了一封信,给R写了一封十页的长信,跟F和Z各去了两封信,未到北京前,给F和Z还各去了一封信。G回了信,R没有回信,F和Z都没有回信。R大概是在思考怎样也回我一封长信,并且我对R一向有信心。可是F和Z,我最好的两个朋友,为什么我一再写信去催,一再保持沉默呢?我觉得被他们抛弃了,心里非常愤恨。

没有往学校里写信。学校里有同学继续上研究生,临毕业以前大家约定了他做联络员。可是我不愿和他们联系(G是例外),我甚至希望他们忘了我。忘记曾经有过一个爱说笑话,而结果是他们不笑,他自己哈哈大笑的同学。这到底是负气呢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其实四年里有那么多值得珍重的同学啊!鼻音太重,总是把自己的名字叫错的L,就是一个很可惋惜的人。他为人热忱,性情坦率,担任班里的生活委员,很受同学们爱戴。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曾经和他吃过很多饭。临毕业前他献了血,然后把血站发的“捐一份热血,献一片爱心”的挎包赠给我。这个包我现在每天背着往返于宿舍和办公室,上街也用。可是他登上火车时,我却没有送他。在此以前似乎起了不愉快,所以不送他,现在那不愉快早已释然,没有送他的遗憾成了美丽的回忆。

平时沉默寡言,被许多同学认为怪异冷淡的Q,其实是一个极易相处的人,只是由于害羞的心理有点腼腆罢了。由于我的学号和他挨在一起,所以常在一组做实验。和他一组做实验真是无上的快乐,他甘于充当下手,两个人配合默契,称得上是心有灵犀。我们并且互为知音,他喜欢的东西我也喜欢,我喜欢的东西他即便不能欣赏也从不加以反对。他的忍让克制之心真是无限的啊。我只是担心他到了深圳那个地方会不会因为沉默而湮没。

还有总是嬉皮笑脸,引我大笑或者生气的J,同室四年,头三年不理我,最后一年突然特别亲近我的H……都是值得怀念的朋友。可是,我不知什么原因,不想给学校写信。

我是个没有好书看就心慌意乱,觉得空虚苦闷的人。我喜欢看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从小看到现在,我称得上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虽然就囿于文学作品这一点来说很狭隘。我最喜欢的作家是曹雪芹、金庸、契诃夫和岛崎藤村。还有许多别的作家我也很喜欢,但是最喜欢的是这四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契诃夫和岛崎藤村对我的影响更大。

在学校的时候,有一种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多卷本《契诃夫文集》,图书馆似乎只有第4卷和第10卷,我把他们反反复复借出来过三回;还有一本《契诃夫传》,我借出来过两回。我自己后来又买了两种版本的《契诃夫小说选》。想买图书馆里那样的文集,买不到。

我私下认为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少有佳作,他最成功的作品都是些中篇:《草原》、《决斗》、《在峡谷里》、《没有意思的故事》、《我的一生》……我最喜欢的是《我的一生》,每次我看完它,我都想哭。

我最喜欢契诃夫某次当一个客人向他抱怨生病的苦恼时,他淡淡说的这句话:“一个人要是肺好,那就什么都好了。”

我从B市家里来北京的时候,随身携带的书籍,围棋书外就只有《岛崎藤村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出,陈德文译的,收入了藤村的《千曲川风情》、《静静的草屋及其他》两本合集。原来我就经常读它,来到北京后的头一个月,我忙里偷闲,又把它仔细的读了一遍。

我喜欢藤村散文的厚重、平淡的风格。我自己感觉,在所有的作家里,他离我最近。我想买他的小说,可是没有买到。

唉,到现在我已经没有书可以看了,再也没有《千曲川风情》那样给予我新鲜感受的书看了。短短的二十天里,我又购进了柯林斯《月亮宝石》、夏目漱石《我是猫》、《劳伦斯作品精粹》、吴趼人《糊涂世界》、川端康成《名人》,可是没有一本中我的意。我陷入了没有书看的心慌意乱、空虚苦闷的境地。

除过看书,我还喜欢听音乐和下围棋。

下围棋是两个人的事,可是我更经常的是一个人拿着围棋书打谱。我的水平不高,大约是业余两段上下。我的棋运不好,总是碰到水平略比我高的人,是个常败将军。从前在学校时,我若是下输了棋会彻夜难眠,现在不那么难入眠了。从前我最喜欢武宫正树的“宇宙流”,现在则非常害怕构筑模样,总是想尽办法先捞取实地。人会变化得那么快,正如棋势一样难以琢磨。

我最喜欢的歌手是陈百强,在他已经逝去三年后,我费尽心血搜集了他的121首歌曲。只寻找到一幅画像,自找到之日就日夜悬于床前;毕业了以后从学校带到家里,又从家里带到研究所。

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上耳机听百强的歌,捕捉他的声音和旋律。有一段时期我经常睡到半夜突然醒来,就闭着眼睛听歌。有时在梦中,我也听到歌声,感动得想哭。我琢磨那些歌词,在想象里把它们铺展成哀怨美丽的故事,然后就用我拙劣的笔试着写下来。我的笔真是拙劣啊,怎么也写不出歌中的意境。我觉得对不起百强。

我本来是个孩子样天真快乐的人,我以前的同学可以作证,可是两个月过去,我起了深刻的变化。一切都令人失望……我对自己也感到失望。原来我还以为自己即便不喜欢这个工作,最起码不讨厌它,现在才知道错了。我的长处不在这里,我干不了这里的工作。

前两天和我一起新分来的P问我:“我准备考研了,你也考吗?”我说:“不考。”他紧接着问:“要是过两年大家(指新分来这些人)都考研走了,你怎么办呢?”我没有回答,可是心里却恐惧起来。是呀,都走了,我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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