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之殇,养老之痛
2020夏末秋初,这座北方滨海城市溽热已过,时近傍晚已有些许凉意。
坐落于市中心的安心苑老年公寓,这座二十五层的建筑此时已沉入夕阳的暗色中。公寓长长的走廊此时显得安静寂寥。自理区的老人们已经早早上床休息,而那些长期卧床的老人则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除了向定时过来翻身的护理员询问之外,晨昏昼夜对于他们是没有区别的。至于那些失智老人,他们和这个世界已经割裂了,也就无所谓早晚或者黑白了。对于护理员来说。晚饭后老人上床后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轻松的一段时间,他们偷空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做短暂的休息,还要留意走廊顶上的呼叫器,以防有老人呼叫。孙连成(化名),这个来自西南某地的农民在这里当护理员已经有四个年头了。这个五十五岁的人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他告诉我这是长期熬夜的结果。通过和他的攀谈,我逐渐走近了这群特殊的人和他们从事的工作。
因为老年公寓工作的特殊性,这些失能失智的老人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照护,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老年公寓护理员的作息时间都是二十四小时制。孙连成告诉笔者,这间老年公寓二十五个楼层,住了五百多位老人,五十多名护理员,他所在的这个楼层以失能失智为主,他一个人要看护十四位老人,想比自理区要累很多。除了晚上八点前这段时间可以有稍事休息,其余时间都是满负荷运转。我问他是不是看护的老人越多薪资就多,他笑着说,话是这样说,但实际上人不是机器,尤其是老人,每个都患有多种疾病,不是像动物或机器一样,到点摁一下按钮他们就会自动运转,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可能出状况,看护的老人多了不仅仅是身体累,风险会更大,护理质量也会跟不上,“而且毕竟是条命,是一个人,你不能拿他们当动物”孙连成说。他说主管想再给个增加两位老人,他拒绝了,他说:毕竟是和人打交道,不是多挣钱的事,现在看护十四个老人已经是在拼命了,就这样老人的护理有时都跟不上,再多几个护理质量马上就不行了。
根据当地官方的数字,该市当年的实际在岗护理人员是8000名,当地媒体经常会宣传说养老护理员是一份很有荣誉感的职业,呼吁相关专业的毕业生从事该工作,但是根据孙连成告诉我的事实是,该公寓去年招收的二十多名养老专业的毕业生,除了转去医疗部门(该机构的申报类型是医养结合)的两人之外,其他人不到一个月都离职了,除了待遇差工作脏累之外,被人瞧不起,嫌丢人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孙连成还告诉我,至今他都对家里的人说自己做当清洁工。所以从事这一行的大都是城市下岗职工和进城的大龄农民工。其缺口和素质可想而知。
显而易见,这不像官方媒体说的那样,是个 高尚的受人尊敬的职业。老年护理员在整个社会评价体系中中是没有地位的,当然他在现实中也就 处于被歧视的处境。这当然有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因素,但是舆论导向的偏差和社会价值取向的畸形才是根本的原因。相关制度安排的缺失使这个职业看上去那么可有可无,那么低贱,以至于从业者不敢承认自己本身的工作。社会一方面在标榜这份工作的重要和荣誉,一方面在实质上又无力保障和兑现从业者的权益和荣誉感,这就造成了一方面是养老机构亟待解决的高素质护理的人员 ,一方面机构又想通过廉价购买劳动力来压缩成本。这就导致这个行业陷如这种死循环。这已经不是养老机构自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需要市场机制和制度安排的适时介入。
晚八点后,孙连成他们就又要进入马不停蹄的工作状态,开始给老人使用的洗脸盆毛巾护理器具等消毒,忙完这些基本已经到了晚上十点钟,又到了每隔两小时一次的翻身时间,其间不时还需要为老人更换尿垫,清洁身体,喂水等,还需要特别留观察留置管路有无脱落,如果有病情高危的老人,还需要守候在床头观察以便及时通知医生。孙连成说公寓规定是每两小时巡视老人一次,但是实际上他们晚上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因为人不是机器,老人不可能整齐划一的一个时间点喝水排泄,每时每刻他们都有着各种各样的需求,必须要随叫随到,随时处理。
经过一整夜的忙碌,凌晨;四点三十分,又是新的一天,四点三十分,他们开始给卧床老人做晨护,每个老人分别用三个晨护毛巾,一个洗脸,一个擦身体,一个洗会阴,三个毛巾用不同的颜色,上边打印有老人各自的姓名和床号,做完晨护,毛巾要折叠的整整齐齐得搭在卫生间固定的位置。晨护要做的别彻底,否则下个班会拒绝接班,这样的话会被留下来重新再做一遍。所以每个护理员都做的很仔细。给老人做完晨护,就是打扫房间,孙连成看护的十四位老人分别住在四个房间,所以他还需要打扫这四个房间的卫生。卫生同样要做到一丝不苟,如果稍有马虎,被查到同样会面临严厉的惩罚。如果顺利,老人没有异常请况,做完这些差不多已经到了早上七点,又该去食堂打饭,给老人们吃饭了。
早饭一般是稀饭馒头小咸菜,外加每位老人一个鸡蛋,偶尔也会有牛奶饼干之类的,孙连成告诉我,和其他小养老院比,这里的伙食还算不错,但是经常还是有自理老人嫌饭菜不好。孙连成不满的说:“有的老人就是太挑剔,一个月那么点费用,还想顿顿大鱼大肉,物价这么高,想吃好,就去福利院。公办的当然吃的好了。”
根据当地行业协会的宣传资料,这间名为安心苑的老年公寓是该市运营最好的养老机构之一,虽然是民营企业,但是该公寓有当地一流的硬件设施和和服务产品。笔者查了该市相关资料,其2019年底常住的人口逾一千万,六十岁以上老年人口为250多万,各类大小护理机构三百多家,其中除去政府设立的五个公立性质的机构外,其他均为民营,这就意味着除了这几家公立机构之外,其他的民营机构在饭食投入上必定是市场化的。这间老年公寓是当地政府作为典型来宣传的,其伙食和公立机构尚存在很大差距,那其他 小一些的养老机构的生活水准就可想而知了。
给老人们喂饭对孙连成是个压力不小的程序,老人们大多数是八九十岁的高龄老人,又患有各种不同的老年病,进食普遍困难。他的责任区有五个老人需要喂饭。他先安顿好其他可以自行进食的老人,给他们统一戴上围兜,把他们用轮椅推到小饭厅的桌子前准备好水杯餐纸,并不断叮嘱吃饭要慢,喝水别呛着等,然后又拜托另一个护理员帮他照看着自己的老人,他还要回房间给不能下床的老人喂饭。卧床的老人们的床头之请已经被抬高到三十度的高度,这样做的目的是吃饭时不至于你噎食呛咳。需要喂饭的这几位老人年龄都在九十上下,不是失去咀嚼能力就是患有其他吞咽功能障碍,无法下咽一般食物,孙连成需要把早饭在破皮机里打成糊状才能给老人喂食。喂食需要格外小心,每次喂食量要尽可能地少,以防呛咳,其间需要不断地调整老人的坐姿,因为有的老人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坐不到几分钟就软缩成一团了。有一位患有中度帕金森的老人,每吃一口饭都要咳嗽一阵子,孙连城说,一开始老人家属不同意进食流质食物,说是看着都没有食物,一点生活质量也没有。但是在医生和院方提出签订免责协议时还是同意了。有时候,人必须在感情和理性之间做出艰难的选择,尤其对于一些家属来说更是如此。不断地在几个床头前来回穿梭给几位老人喂食,不时还得像哄小孩子一样劝老人好好吃饭 ,孙连成忙的不可开交。因为其中一位失智老人嫌饭菜不合胃口,闹情绪,不好好吃饭,孙连成花了很久时间也没能劝老人成功进食,他只好将这个请况写进了当天的交班记录,这意味着他工作上的瑕疵,将会影响到本月的绩效考核。这天早上孙连成没有吃早饭,在别的同事吃饭时孙连成的责任区又有一位老人尿床了,他必须去及时处理。
早八点钟的交接班非常严苛,护理主任亲自带领相关的接班人员挨个房间进行每位老人的床头交接。房间气味显然是一个交接的重点,稍微有点异味不是被要求重新做,就是被罚款,轻则十元,重则二十。孙连成说他刚来时几乎每个班都会被要求返工重做。护理主任戴一个白色的手套,挨个在每个床沿上用手摸过,如果手套上有灰尘,同样不是罚款就是下班后留下来返工。相比于卫生交接,老人交接要更为严苛,每张床,每一位卧床老人都要逐一掀开被子仔细查看老人的卫生状况和皮肤是否有红肿破损等情况,如果皮肤有什么异常,负责护理员就面临着高额的罚款。我问孙连成,一般会罚多少,他说,这得看具体情况,如果仅仅是皮肤发红,而家属又没有追究,罚个五十一百的,但是一旦皮肤破损,而家属又进行投诉,那就有可能罚的很多,他见过有一个同事被罚五百多。不过,一般请款下,不会再多了,工资本身少得可怜,罚的过重,就没人再干这一行了,所以公寓也不会重罚,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发生很严重的事故。
早八点准时交接班,顺利的话九点之后完成交接,孙连成下班,另外一名护理员上班,到第二天早上孙连成再来接班。笔者看了下该老年公寓的护理流程了,二十四小时被安排滴水不漏:
8.00——9.00交接班
9,00——10.00为老人加餐喂水
10.00——11.00社工带领进行康复娱乐(护理员打扫房间卫生)
11.00——11.10准备午饭(处理大小便,洗手清洁面部,准备围兜餐纸等)
11.10——12.00协助老人进食
12.00——12。10给老人喂药
12.10——12.30安排老人午休
12.30——12.50护理员吃饭
12.50——13.30巡查房间(翻身,喂水,清洁大小便)
13.30——14.30为老人加餐
14.30——15.30下午康复(护路员更换床品。洗衣服)
15.30——16.50给老人洗澡剪指甲(每周一次,其余时段整理衣橱)
16.50——17.00准别晚饭
17.00——18.00协助老人进食
18.00——18.10给老人喂药
18.10安排老人休息
这就是一个护理员一个班(24小时)的工作流程。
我问到孙连成为什么不实行八小时工作制,他思索了一会说,可能是公寓考虑到成本的原因,因为一旦采用八小时制,就需要多聘用护理员,这样公寓的成本会增加很多,而他所在的这家是民营的。他笑着说“如果是我,我也会实行二十四小时,毕竟人家老板要挣钱。”他告诉笔者,该市有近三百家养老机构,除了政府投资的几个公立性质的福利院之外,其他的运营都不怎么好,就靠政府的床位补贴。
根据当地媒体的报道。该市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养老机构处于亏损的状态,如果失去政府的床位补贴,意味着大部分养老机构将面临倒闭的风险。孙连成说,多数养老机构都差不多,除了只收住自理健康老人的高端养老院运营较好,其他的都一般,他所在的安心苑情况还算较好,走中高端路线,收费相对较高,所以对老人的服务护理质量相对来说还有保障,如果是那些收费低的,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躺在上看屋顶等着天黑天亮一天三顿饭而已。
我跟随孙连成走进了1012房间,门对面床位上的的老人叫徐国昌(化名)他是本地人,79岁,三年前脑卒中留下了后遗症,入住安心苑已经两年多,所幸老人除了肢体受到影响,需长期卧床外,语言思维都很清晰。这个房间位于十楼,不足四十平的房间里放置了四张单人病床,属于全护类型,每位老人综合收费大约在四千五左右。徐大爷的床在靠窗的位置上,玻璃窗宽大敞亮,视野开阔。老人似乎很健谈,有有北方人的豪爽,他说本来他住在二楼,他嫌二楼空气不好,就要求儿子给他换到了十楼:"你想想,四五个人住一个房间,在床上吃喝拉撒,空气不流动,那个味熏得人喘不过气。上开虽然多花几百块。就图死前要个敞亮!"。徐大爷退休前是某国企的干部,孙连成告诉我,他家里条件好,住养老院的费用一个月的退休金还用不了,剩余的都给儿子了。儿子是某个事业单位的小头头,收入不错,老爷子在这里受到尊重,其他老人都挺羡慕他的。老人嫌公寓的饭菜不好,基本上都是儿子从外面给带进来。老人显得白胖胖的,精神头很好,他炫耀似地说,一会他儿子就会给他送饭来了。我问孙连成,是不是每天都有家属来探望,他向我呶了下嘴,向他指引的方向看过去,在靠近卫生间的一角,一张打了床档的加护病床生,斜躺着一位老人,光头,颧骨凸起,鼻子里插着胃管,他闭着眼睛,一时无法判断他是否还活着抑或是睡着了。从进房间,笔者注意到除了孙连成给他翻身之外,他就一直那么躺着。孙连成悄悄告诉我,这位老人姓李,脑子不糊涂,八十岁,胃癌晚期,就靠阵痛药和营养液维持,一个儿子在本市某个企业上班,大概一个礼拜来一次。老伴能走能跑听说天天跳广场舞,但是就是不肯照顾老爷子,家里老人所有的衣服都全拿来养老院了,“就等着老头死在这里呢”,所孙连城一边摇头一边鄙夷地说。这时候中间床位那个穿蓝色衣服的老人喉咙了发出一阵嘶鸣,孙连成看了看表说,可能要撒尿了。他过去掀开被子,一股冲鼻的臭味迅速在屋子里弥漫,我看到老人赤裸的下身肌肉已经严重萎缩,几节狰狞的骨头几乎要刺破松弛的皮肤,一层灰暗的皮肤上布满了输液针头留下的紫色瘢痕,我看的头皮发麻,再也不忍直视。徐大爷翻身朝里嘴里吗骂骂咧咧:"娘个比,就知道拉屎!"孙连成迅速给老人处理了大小便,又打来热水擦洗了一遍。老人喉咙里断续地发出一些我听不懂的声音,眼睛怔怔地盯着我。孙连成笑着说,"大叔还这么讲究啊,都大老爷们,七老八十的了没啥害羞的"。他转向我笑着说"这个楼层算是好的了,你到楼上那些收费低的大房间,那些失智的到处乱跑屎尿搞得到处都是,就像个动物园,什么样的都有场面能吓死你!"
我曾从该市的养老行业的官网上看到一段视频报道,在一个高大上的窗明几净的养老院里,老人们衣着鲜亮面色健康地唱歌跳舞弹琴作画,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然而,只是看上去很美而已,在靓丽的背后,是多少迟暮之年的无奈,是无数黑夜背后是无法掩盖的 便溺的骚臭,是无法掩饰的呻吟,和无数个无法安然如睡的梦魇。
我问孙连成,为什么要从事这种又脏又累的工作,他摇摇头无奈地说,老家种地养不了家,出来年龄大了,没学历,体力活干不了了,工厂人家也不要了,就只能干这种活,我问他收入怎么样,他不好意思地说,三四千块钱。没有任何保险。
夜已经很深了。安心苑老年公寓沉浸在城市的夜色中,老人房间里不时传出梦魇和呻吟,空气中杂陈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公寓楼顶上"安心养老,孝行天下"几个霓虹字泛着令人昏昏欲睡光晕,远处港口的货轮起锚了,准备一次新的远航,汽笛声显得悠远沉闷。
一个月以后,我接到孙连成的电话,他告诉我,墙角那位老人过世了,因为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等他发现之后已经是两小时后了,家属以这个借口,正在和公寓打官司,他被公寓罚了钱,他向我诉苦,说自己尽心尽力,但是还是避免不了,这真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他打算下个月就辞职不干了,我问他接下去会干什么,他迟疑了一会说,还是要找点别的事情做,总不能闲着,城里人多少还有个养老的保障,农民老了没钱就只能等死了。
我想起某个养老公众号上的一段宣传语:
执子失手
承汝之忧
愿为佳酿
盈汝之杯
但如明烛
为汝之光
………………
文字很煽情很鸡汤,现实的骨感足以挫败刺穿一切美好的愿景和图画,在利益分配,资本逐利,制度安排,市场竞争甚至于文化制度等条件的制约下,中国当代的养老现实值得每个人思考,如何生活,如何面对年老,如何对待老年人,如何最大可能地保障每个人晚年的生活和尊严。这不应该被装扮成一个看上去让人流口水的大蛋糕大家一窝蜂地冲上去割两刀,老年人也不应该被利益所消费,他们不是商品,也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话语工具,他们是历史和我们的过去,养老也绝不是一个应该被有意淡化无视或者被建构的社会问题。后现代语境下,长老统治的式微必然导致父权地位的的丧失,老年人在当下在文化层面和显现实层面都成为一个被忽视被遗弃的对象,城乡二元体制的差异带来的也不仅仅是社区隔离的弊端,还有农村数亿计的人的养老问题,今天利益分配的天平将他们压缩在处在最低限度的逼仄空间,利益被层层剥离,生存压力被逐级转嫁到农民工身上,户籍制度牺牲了数代农民的利益,今天农民工依然是没有公民身份的非法入境者,其生存权力形同难民。如果说当下城市老人养老面临的是文化变迁层面的断裂,那么下一个时期,全社会面临的将会是一个双重的煎熬,那就是身份割裂带来的身份认同的丧失,以及制度重构的压力和伦理重建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