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去梦不来
艾蝶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想自己这一辈子是离不了爱情这副药了。
那时候大她四岁的陈忠刚穿上警服,每天骑着大摩托到技校门口接她放学。那是技校的一道风景。艾蝶乌黑的长发蛛网般散开,都两个人都戴着大墨镜,一片刺耳的噪音后绝尘而去,身后同学们艳羡的眼光久久不散。
轰轰烈烈地谈了四年,艾蝶无论如何不想结婚。结婚像一个黑洞,吞她进去过一成不变的日子,她想到都吓出一身冷汗。正好有一个到省城脱产学习的机会,她软磨硬泡父母同意了,猜想陈忠那关不好过,没想到陈忠痛快地答应了。艾蝶跳起来用纤瘦的手指捏住陈忠的耳朵,虎背熊腰的陈忠如同一只提线木偶、被她拉到了面前。“说,你把我支走你闹什么幺蛾子?”陈忠稍一用力就能挣脱,可是他抬起来的手却按在艾蝶的手上,她中指戴着他买给她的一枚翡翠指环,凉生生地。“哎呀,打警察啦!”陈忠夸张地叫道。艾蝶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软了只好松开手。陈忠揉着耳朵伸头过来说:“你看看,肿了吧?”艾蝶对他吹口气,说:“好了。”陈忠才坐到她对面。“说,你什么意思?”艾蝶满心疑问。“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呀!陈诚也去,你们可以作伴,我有啥不放心的。”艾蝶听说,走过去把头抵在陈忠肩膀上,哼唧着说:“我不去了,好几个月看不见你。我不去了,不去了。”
艾蝶当然不会不去。她女皇般昂首走进培训中心大厅,立刻就被四面八方的目光扫描了无数遍,直到陈诚拖着两个大箱子走进来,那些目光才移到别处。帮她把箱子塞进宿舍的柜子,陈诚转身出去,艾蝶笑着对同宿舍的小菲说:“这是我弟弟,表弟。”他们更像亲姐弟,同样高高瘦瘦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皮肤,每天课堂外的时间都在一起。小菲落了单,和隔壁的阿敏成了饭友。
阿敏是个矮个子小眼睛的女生,有着跟外貌相称的好脾气。一天中午吃饭,阿敏向小菲悄声笑道:“你被你那个室友骗了,那个不是她弟弟,是她男朋友。”“不能吧?”小菲一双无比善良的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中午回宿舍换衣服,看见他们两个在走廊里那个。”“哪个?”小菲几乎惊跳起来。“接吻啊,小姐,干嘛这么一惊一乍。”“他们看见你了?”“当然,要知道我就不走过去了。我没戴眼镜,一头撞过去。”阿敏的眼镜只在看书的时候戴,平时她宁肯摸着做事,总觉得戴眼镜影响形象。弄一副隐形眼镜又嫌洗来洗去的麻烦。“陈诚没看清啥表情,艾蝶笑着说闹过头了,说完就跑回你们宿舍了。”
艾蝶也不明白那天怎么就闹过头了。她在家的时候跟陈忠看电影、吃东西有时候会带上陈诚,陈诚比陈忠小一岁,比艾蝶大三岁,在陈忠面前十足的弟弟形象,乖乖地很听话。艾蝶刚到培训班的时候还很清楚陈诚是弟弟。过了几天,她就发现陈诚虽然外貌也跟陈忠一样孔武有力,可是远比陈忠稳重绅士,他总能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把她照顾得很好,不用她说一句话。她跟陈忠在一起她是说一不二的暴君,陈忠生活工作交朋友都要她照管。跟陈诚在一起,她只要听他安排就好。这是她从没有过的经验。被别人照管,她感觉自己更像个女人。那天走廊里黑漆漆的陈诚拉住了她的手,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生了阿敏撞到的一幕。她并不怕阿敏说什么,十六岁开始恋爱她早就不把别人的眼光放在心里,只是想不清楚,跟陈诚怎么走到那一步的。凭她的经验,这样的事有一就有二,以后怎么办呢?
艾蝶的难题根本就没成为难题。第二天早晨陈诚照常到楼梯口等艾蝶,两个人见面相对一笑没有一点尴尬,就把身份转成了男女朋友。艾蝶心满意足,陈诚对她来说仿佛是陈忠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变成了她心目中理想的男朋友;这一天也是陈诚意料之中的事,他从认识艾蝶就知道有这一天。他们一起逛街、跳舞、看电影,回宿舍的路上艾蝶整个身体都靠在陈诚身上,半闭着眼睛,疲惫又甜蜜,像一对相处多年的恋人。他们从不提起陈忠,艾蝶意乱情迷以为陈诚就是陈忠,陈诚更愿意尽情享受眼前的欢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陈忠在几百里外上班、下班,偶尔也跟看得上的小女孩逗逗嘴,跟泼辣的已婚女同事调调情,知道想念艾蝶也是远水不解近渴,索性不去想。既然没有实在的东西,打电话就成了多余的事,一个月也未必想起来打个电话。知道艾蝶也不是勤快人,她不来电话他也不奇怪。
转眼到了新年,培训中心的教学楼里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到处都挂了彩带气球,班里新年联欢会,教室的桌椅被排成一圈。小菲和阿敏都没有节目,远远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教室里所有的灯都开着,艾蝶坐在几个男同学之间,浓妆艳抹、巧笑娇嗔,左右逢源,所有女同学都在心里暗暗羡慕她。走到哪里都是焦点,还有那么个守护神似的男朋友,女孩子能有的幸福她都有了。表演的人太业余,个个感觉良好表现糟糕,特别是一对男女同学对唱情歌,唱着唱着动作僵硬地走到一起牵手,看得人脊背发凉。小菲和阿敏对视了一眼,悄悄站起来贴着教室的墙边溜出来。
天阴沉着,像要下雪。小菲和阿敏商量半天无处可去,小菲说不如回宿舍,晚会后面还有舞会,艾蝶一定会玩到很晚,阿敏可以到她的宿舍去两个人听听歌,聊聊天,“过了今晚,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两个人都有些怅惘,同样的年纪,艾蝶灿烂夺目,她们连男朋友的影儿也没有。阿敏说她新近学会一种算命的方法,可以算出未来另一半的情况,一会儿可以给小菲算一卦。边说边走,小菲打开宿舍的门,吓一跳,艾蝶和一个陌生的男生坐着。看见小菲,艾蝶忙站起来,一边往外推她,一边嘴里说:“菲,我们有点事,你去别的房间坐坐。”小菲糊里糊涂被推出来,后面的阿敏没看见,还一劲儿问:“怎么了?怎么了?”小菲拉着她走到楼梯口,才给她讲了刚才房间中的情形。阿敏连连后悔没戴眼镜。
原来陈忠到省城附近的一个县办事,办完事突发奇想要给艾蝶个惊喜,没想到喜孜孜赶到教室门口,正看见艾蝶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场景。艾蝶想着宿舍最安静,带他到宿舍来。解释了又解释,陈忠的气才消了些,又问陈诚去哪儿了,怪他擅离职守,艾蝶忙说不知道。陈诚对联欢会不感兴趣,跟几个男同学跑出去喝酒,他很有酒量,而且喝多少举止都很正常。他跟着几个同学往回走,迎面看到哥哥穿着一身警服押犯人一样跟在艾蝶的身后,吓得酒醒了一半。趁哥哥没看见他,忙往同学的身后躲。走在前面的艾蝶看到他这副摸样,心头一冷,坚实的靠山成了冰山,还是融化的冰山,在她心里轰然倒塌。她用凌厉的眼光狠狠盯了陈诚一眼,慢一步伸手挽住了陈忠的胳膊。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来找艾蝶的警察是她的男朋友,消息是跟陈诚喝酒的一个男生散布开的。他看见艾蝶挽着陈忠,当时没敢问。后来在宿舍里闲聊,他故意问陈诚是不是培训结束回去就跟艾蝶结婚。陈诚拨弄着手边的一支笔,无精打采地说:“结婚?还不知道人家跟谁结婚呢!”于是大家都知道艾蝶另有男朋友,女同学都同情陈诚,以为是艾蝶玩弄了他的感情;男同学兴奋莫名,原来跟艾蝶开玩笑都有所顾忌,现在就是最老实的男同学,看见艾蝶都会不自觉露出怪怪的笑容。艾蝶完全不在乎,她就是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的,自己的魅力、男人的心思,是她自学最成功的课程。不能忍受的是对陈诚的失望,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他们在一起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一贯自以为对男人有底的她翻来覆去地问自己:他到底真的还是假的。她没有要好的女朋友,没有人可以诉说减压,几天下来,她明显地憔悴下去。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心里的苦闷,加倍化更浓的妆。她一贯不用腮红,也没有腮红,为了显得有精神些,她把口红在手心里研开当做腮红打在脸上。小菲爱赖床,每天她躺在床上看着艾蝶在对面床上描眉画眼,都有身临画皮现场的感觉。
培训班结课,一群人作鸟兽散。陈忠找了车来接艾蝶和陈诚,两只箱子塞进越野车的后备箱,艾蝶坐陈忠旁边,路口只要等红灯,他就拿起艾蝶的手贴在脸上摩挲。上次的场景深深印在他脑子里,爱不曾让他重视艾蝶,妒忌却让他急切地想跟她确定。他只差用枪顶着所有的人了,终于在一个月后与艾蝶举行了婚礼。艾蝶并没有反抗,陈诚的躲闪和陈忠的急切俨然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从陈忠的不由分说里看到了男人的魅力。艾蝶在极短的时间里搞定了婚礼的细节。站在陈忠身旁听着一声声白头偕老的祝福,艾蝶的微笑倘恍迷离,她不相信自己有白头偕老的耐心。“可是,婚总要结的,走一步算一步吧!”陈诚培训结束后就辞职跑到深圳去了,哥哥的婚礼也没回来。
艾蝶比自己预想的要耐心的多,尤其有了儿子以后,她穿着家居服,在房间里抱着儿子走来走去,喧腾的海水进了港湾般满心恬淡。陈忠很快找到了老夫老妻的感觉,白天专心工作,回家逗逗儿子倒头就睡。艾蝶的注意力都放在儿子身上不觉得,儿子稍大,才发现自己深陷婚姻的噩梦,生活中只剩了责任、义务。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是个敏于行动的人,立刻给孩子找保姆,给自己找工作,一个月之后,她已经穿着玫红的职业套装、浓妆艳抹坐在写字楼里打电话了。那是个贸易公司,她每天的工作就是跟全国各地的客户沟通。艾蝶有一项奇特的本领,她能很充分地控制自己的声音,渴望、焦急、倾心吐胆等等都能用声音清晰地表达出来。她又善解人意,客户还未开口,她已经替他说明了意图。因而她的业绩飞速上升,三个月就升到了大区经理的位置。
大区经理需要出差,陈忠明确表示了他的态度:“坚决不能去,你从这个门走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艾蝶当着他的面从容收拾了行李,连一支护手霜都没忘掉,然后拖着包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到门口还对陈忠回眸一笑。陈忠木雕泥塑一般坐在那里一动没动。从此艾蝶开始了游荡生涯。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她是在各种交通工具上过的,这种生活方式跟她骨子里的不安分非常合拍,她喜欢去往不同的地方,见不同的人。陈忠升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苍蝇般的各色女人赶也赶不开。艾蝶知道后只笑笑:“说明我家男人有魅力。”她只有一个禁忌,就是不论在什么场合,只要她在陈忠就只能围着她转。她原来很享受男人的追逐,现在更乐于感受同性的妒忌,那些带刺的目光暴露了那些受到的刺激,让她每个细胞都充满成就感。
如果不是遇到大凯,艾蝶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等跑不动了回家,收割陈忠苦心聚敛的果实。她在签合同后的酒会上遇到大凯,大凯盯着她的眼睛,抬起手腕把闪亮的大手表在艾蝶的眼前一晃,艾蝶的脑子里准确地蹦出那手表的价格。两个人虽未说话,都知道彼此可以合作。大凯霸道,可也讲理,他要求艾蝶必须离婚,但是可以带着她的儿子。说这个的时候他背对着落地窗坐着,蕾丝纱帘透进来的阳光滤去了锋芒,在他的脸上制造了一片阴影。面前夸张的实木茶几上放着那栋房子的房产证,上面是艾蝶的名字。艾蝶看也不看那大本子,身体陷在松软的沙发里,用涂着宝蓝指甲油的手轻轻敲了下沙发的扶手:“也好,反正我们早晚也是这么回事。”大凯办妥了要办的事,一刻也不多留,起身就走,他的时间安排得很紧,每一分钟都对应着一份收益。艾蝶保持着矜持的姿态直到大凯的汽车声越来越远,才一跃而起,把那大本子拿在手里。
大凯从没想过娶艾蝶,艾蝶也从没想过嫁大凯。激情渐冷,他们就各自过自己的日子。艾蝶随即认识了张总、李总一干人,择良木而栖,在有名的几个城市都有了落脚的地方,房本对她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在上海一栋深宅大院里,刚认识不久的钱老板献宝一样把那熟识的本子放在眼前的时候,艾蝶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她知道那一定是这个城市哪个地方的房子,是钱老板为她打造的笼子,铁定不是眼前这栋大宅,这是钱老板的祖产,没有哪个男人舍得把祖产拱手放到她面前。他们给她的都是他们负担的起的。她换了个同样淑女的坐姿,将手里的烟按灭在青花瓷的烟灰缸里。“咱们可得说清楚,我不可能总呆在一个地方。”钱老板的脸僵了一下,随即春风满面地说:“当然,我是个有情趣的人,金风玉露一相逢,我懂。不过,可别耽误了正事,那我会不高兴地。”他的眼睛盯着艾蝶的眼睛,后面的一句最重要,他们合同的标的,她要为了他的一个项目疏通某些环节。“当面说这样的话,不解风情。”艾蝶真假参半地埋怨。她知道真的怨恨也怨恨不着,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不说,心里又觉得对不住自己。
她蝴蝶般在越多的鲜花上停留过,就越绝望,世界上并没有爱情这副药。身边一片喧嚷,心里却无限荒凉。无论看起来对她多么一往情深的人,她都不敢相信,因为看出来她不信,人家原本的一点真情也变成了逢场作戏。所以她常常在失望中庆幸自己的判断之准,人都是为了自己,哪有人真为了她怎么样呢?骨子里的冷清让她过分地追求热闹,她时刻需要有人凑趣、陪她寻欢作乐。清醒好办,睡着了就毫无办法。她的梦总是暗无天日,在尘封垢积的地方她饥饿、寒冷、穷途末路地逃窜,每次睡前她抚摸着枕头向不知道什么神祷告:“给我一个充满阳光的梦吧!”可是从来也没有。
艾蝶的儿子放暑假在家,艾蝶就暂停了飞来飞去的生活,在家陪他。儿子靠在沙发上摆弄手机,艾蝶拿着一块小抹布擦桌子。她不常住在这里,家具都是她刚刚有点钱的时候,今天一件明天一件置办的,寒碜且不配套。可是这里的朴素让人心里安静,尤其是儿子在的时候,她环顾房间,觉得她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有一天儿子问起她和父亲是怎么认识的,她凝神想了一下,就讲起年轻时候的事,讲着讲着她有些糊涂,搞不清那些事是跟陈忠做的还是和陈诚做的。其实如果单取出一个一个的片段来,她后来的经历里颇有更极致的欢乐,可是这所房子里,儿子面前只容得下那最初的一段。最初的一段竟然也含混不清。她懊恼地想生活可真是个烂泥塘。突如其来地,她特别羡慕经历简单的人,原来她总认为那是些乏味的缺少生命色彩的人,这时突然明白要保有单纯的色彩并不是容易的事,至少在她就没有那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