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最后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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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早了,店里空落落的,除了老板娘之外无一人。她带着微冷的寒气推门而入,肩头披着傍晚将将亮起的灯光,脸庞陷在阴影里,整个人逆着光,模糊成一只兽的影子。
手机里躺着的信息是六点相见,三点开始她就按耐不住跳动的心情,身下的凳子像是着了火,灼得她心浮气躁,一呼一吸间,耳中除了心脏的跳动声,再无其他。反复开关手机,可时间仿佛停滞一般,一秒一秒,走得极稳,极慢。
不该再见的,可总也忍不住。心像是一辆疾驰的列车,只顾一股脑地往前冲,思想滞后,也管不住心。亮起的红灯反而带给她一种罂粟般危险又刺激的快感,灵魂跟着一同颤栗,茫茫然地撞向这雾蒙蒙不见底的深渊。
雅致的小店,墙壁上一溜地吊着花花草草,带着一副生机勃勃的气势,简单的几何体吊灯,大抵是为了省电还没拧亮,原木材质的桌子,从某个正好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边边角角处泛着零星没有抹干去净的油渍,亮晶晶的。她喜欢这种接地气的烟火气。
老板娘迎了上来,笑容可掬地问她一个人吗?
不......两个人,我来早了。许久没有开过口,她的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堵着,嗓音撕哑,带着胸腔的共振,像是来自灵魂的呜咽。
好的,那您先坐着,桌上的二维码可以点餐。老板娘见多识广,并未在意微小的细节,拧开灯,暖白色的灯光瞬间填满房间。
她下意识地遮挡一下眼睛,但其实也没那么刺眼。
径直朝着角落靠窗的位子走去,坐定,老板娘给她端去一壶热水,便自顾自地在吧台后面继续刷着短视频,面对手机的脸上时不时露出窃窃地笑容。
窗外的街道处于夜晚刚拉开序幕的前奏中,雾蒙蒙的细雨在往来车灯的照射下,给这座城市平添几分温柔之色。对面各种小店的灯牌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夜生活又一次自然而言地降临。
他约的是羊蝎子火锅,吃过几次,四四方方的铁盘,下面燃着炭火,烤得人暖呼呼,连带心也暖融融。他总是能拿捏住她的喜好,没有像大多数男人那样,认为女人就爱坐在高雅的餐厅,手拿刀叉,细细地分解牛肉,还得克制住力道,以免不合时宜地发出刀叉撞击餐盘的声音。叉起一小块肉扭捏地送入口中,优雅地嚼着,再翘起兰花指握着酒杯,摇上三摇,装模作样地浸上一口,发出一声赞叹。太骄矜,端着太累,她不想吃个饭还要把自己当成一支假花,用来装点男人的门面。
火锅,烧烤,街头小食,苍蝇小馆,她有颗地道又强悍的“铁胃”,喜欢一切咸的辣的甜的苦的够味的食物,一如她对他的爱,过火又欲罢不能。
倒上一杯水,热气氤氲升起,她捧起水杯,冰凉的指尖缓了许久才感受到热意。桌子下的脚塞在并不跟脚的高跟鞋中,肿胀又酸涩,束腰紧绷,迫使她坐的笔直,腰上的肉被挤得七荤八素,时间长了,便有些皮痒。为了见你,我可真是下了苦功夫的,她的心里升起淡淡酸涩的怨。
怎么还不来,她有些着急,看了眼时间,五点二十分,还早。他是不可能早到的,她都知道。
她天生是个敏锐的人,理智冷静是她的外壳,只不过全败在那颗滚烫的心上。她是冬月生人,降生在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山坡上。十六岁时,家里人便匆匆忙忙逼着她嫁人,好换得一个满意的价钱。
婚后三个月起,丈夫开始面目全非,不堪凌辱的她从大山里逃到外面的世界,做过许多活计,也堪堪算是见识了世面。
走投无路时遇到他,打到人心尖上的甜言蜜语,和浓眉大眼中故作的深情,让她一头扎进他营造的世界里,不管不顾地汲取养分。
他常说她们像是植物在进行光合作用,他是光,她吸取他的能力,然后释放出氧气,供他呼吸。
他说他们是一体的,然后身体力行地教她细细分辨男女的不同之处,两具肉体的摇颤,虽然她是愿意的,但她还是直觉自己是被侵入的那方,身体像是用来献祭的武器。她压抑住粗暴地难耐,只像饮了杯烈酒,虽辛辣刺激但甜蜜如甘霖。
那时的她十七岁,而他三十八。
窗外响起刺耳的鸣笛声,一辆辆车在下班时段的高峰期龟速前行着,暴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雨势渐大,路面上的凹陷处正在慢慢聚集着一滩滩水。行人的伞飘飘摇摇,她因为自己置身在一处避风港中,心里忽然升腾出一股难言的窃喜之情。
天下人的悲喜果然不相通,她在心里小小地讽刺自己一下,又为这种讽刺而感到心安。
她的视线随意摇摆,看到吧台上摆着一个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支招财银柳,红灿灿的,血一样的颜色。瓶口很大,呈喇叭状,也是因为他,她习惯称这种瓶子为“广口瓶”。
和他认识告一段落后,她便知他不是良人,眉毛逆长,眼神太深,唇形太薄。在知道他是水瓶座的时候,她时常打趣他为“广口瓶”,口太大,呼呼地往外漏情,看似多情却偏又薄情。而他便笑着反驳,自称“克莱因瓶”,是不存在于三维空间的瓶子,来自比人类更高级的四维空间,永远填不满。
俩人好的时候,称呼自然是亲昵的象征,连说他薄情也不过是娇嗔,是情人间想要索取更多关注的调情。
只是后来,她渐渐见证他的爱褪色,变质,亦或是他的爱本身就是假象,是手段,而他的恶则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网上黏着他密密麻麻的各色猎物。
十八岁生日那天,寒意早早便侵袭了世界。他神秘兮兮地让她穿漂亮些,晚上带她去庆生。雀跃的心情覆盖掉世界的冷意,她把身体裹在束腰中,套上小尺码的洋装,脚踩不称脚的高跟鞋,一步一欢喜地奔向甜蜜的爱情里。
他无视蛋糕上摇曳的烛火,偏让她对着自己许愿,得意地说想要什么,我这个“克莱因瓶”会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她无意间歪了歪头,看到窗外的湖水里倒映着破碎的月光,忽而用狡黠的语气开了个玩笑,我想要天上的月亮属于我一个人。
那时的他之于她不仅仅是救命稻草,更是她灰暗黑夜中的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她知月亮高高在上,触不可及,不会独属于一个人,可人偏偏是最贪心的,也总以为自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幸运到能让浪子为自己洗手做羹汤。
“克莱因瓶”是怎么回答的呢,他没有回答,只是略一思索,站起身走到她的座位旁边,拿起她的手冲着月亮伸去,对好位置,摊开手掌,看,月亮尽在你的手中。
她没有朝他索要什么,物欲对她来说不值一提,她只在内心悄悄许下愿望,希望可以和他永远在一起。在一起,多美好的三个字,于她而言,胜过一切的“我爱你”。而他呢,她想,是不是从那时起,从她成年的那一刻开始,她便默默筹算着怎样发挥她最大的价值呢。
六点了,他还没来。她自己索性扫码点餐,不再等他。十多年来,她也习惯了这种“不再等他”的时刻。
羊蝎子火锅是必点的,再来点串串,喝的嘛,来点酸梅汤解解腻。她驾轻就熟地点好下单,等着享受一场味蕾的盛宴。
店里开始上人,欢声笑语围绕着她,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热闹与她无关。
18岁起,她开始被迫见识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或者说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圈子。那个圈子里,男人是野兽,女人是只供塞牙缝的猎物。
他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才带你长见识。
如果这见识只是置身于一片烟雾缭绕中,听那些可笑的人吹牛,讲黄色段子,还要陪着笑容,陪着灌酒,那这见识不要也罢。
他说,你不想陪在我的身边,跟我一起去吃吃喝喝吗?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我们两个人单独吃吃喝喝呢?
他说,这次的饭局很重要,你千万不要给我丢脸哦。
可是我不喜欢,可不可以不去?
他说,X总很欣赏你,你就当为了我们的事业,多配合一下啦,也不会少块肉。
是不会少块肉,可是让人恶心。
他说,你别不识好歹,我养着你,给你吃穿,你总得付出些什么对吧?
......
一次次推杯换盏中,她遥遥望见他眼中的冷漠,惊觉自己只是一只玩物时,也早已失去离开的能力。
她的乖顺造就他的得寸进尺,她最恨的是当时的自己竟然会相信他的爱,而低估了他的恶或者说是低估了人性的恶。
你见过猫捉耗子的画面吗?它逮到耗子并不直接下口,而是翻来覆去地玩,抛向天空,再伸出利爪接住。耗子吓得魂不附体装死时,猫扒拉着,强迫耗子起来嗨,当耗子一溜烟窜出去,以为自己逃出升天时,猫便会伏低身子,左右摇摆屁股蓄势,毫不客气地冲过去,利爪伸进耗子的血肉中......如此反复,直到耗子遍体鳞伤,直到猫自己玩腻后,再一口吃掉。
她便是那只耗子,而猫,除了他,还有千千万万个。
得寸进尺后的他毫无底线,她被迫从一个个不同的男人身边醒来,有时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做一场噩梦,梦醒后,一切都回到最开始的相遇。
串串吱吱冒着油被率先送上桌,她拿起一根送入口中轻轻嚼着,味觉细胞在苏醒,继而在辣的刺激下,沿着神经线传入大脑,她变得兴奋起来。一口一口,她如恶狼般永不知足。一大堆食物下肚后,她的心情渐渐得到满足。
想要杀死他只是一瞬间的想法,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渐渐地这个想法在心里扎根生芽,泛滥成灾。
既然俩人中总有人要死,那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昨天是她二十八岁的生日,也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不抛弃她,她可以把之前的噩梦一笔勾销。可是他没有把握住,他说,我养了你十多年,也够了。
呵,你养我?
是让我陪你应酬夜夜参加酒局饭局各种局的那种养吗?
还是默默把我送去一个个陌生男人那儿好换取你的最大利益的那种养?
他说,没有价值的人活该被抛弃。
所以说这一切是我活该的吗?你有着更多更漂亮更单纯的年轻女孩可以利用,所以我就是那个活该被替代下来的人吗?
他说,我们好聚好散不行吗?你找个人嫁了,不是还可以过好日子吗?
她说,好,吃完这顿饭我不缠着你。
他说,许个愿吧,这是最后一次陪你过生日了。
许愿?真正的愿望早已不可能实现。她在心底默默地说,我不想张口闭口全是怨,我喜欢干净利落,我希望你死。你死了,我们便可以永远在一起。
下毒是她能想到的最保险也最妥帖的做法,也是她送给他的最为体面的一程。
看,我多爱你,还给你保留全尸,你的身体上不会沾染一丝一毫的伤口,你还是那个完美的“克莱因瓶”。
他死后的那个晚上,她和他躺了一夜。时间仿佛从她身上消失了,她空洞的眼神穿过头顶的天花板,呆愣愣地盯着虚空中的某处未知。
第二天她忽然想去吃个羊蝎子火锅,于是掏出他的手机,给自己发了一个最后的约会。
“明晚六点,羊蝎子火锅见。”
随后又补了一条:“别急,今晚就我们俩,没有别的约会,多久我都等你。”
警笛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时,她正在和羊蝎子上一块很难啃下来的肉较劲。她面前的锅里咕噜噜冒着泡,羊蝎子浸泡在红艳艳的汤汁里,发出诱人的光泽。铁盘底下的炭火忽明忽暗,烤得她心口处都暖融融的。
她放下那块肉,往嘴里塞上一口娃娃菜,喝两口酸梅汤,满足地咂么一下嘴。随后慢腾腾地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中。在警车停在小店门口时,她的脸上发出明媚又动人的光泽,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朝着虚空中粲然一笑,对着自己的脖子,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
虚空中的那个他离她越来越近,她喃喃低语:我们回家吧。
(完,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