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 二

2018-02-03  本文已影响0人  碧海心

          二

        直到坐定我才有机会端详一下八年没见的陆雪,是的,八年了,她和米洋是七八年离开灵芝坡的,我和林茵还有晓意当时曾一直把陆雪送到她们新调去的西郊的电机厂。在我看来,东郊和西郊,妈的妈老外婆——一个样,并没有离城近半步。但陆雪说,她是学电机的,到那里专业对口。米洋则说电机厂的头是他一个拐弯的亲戚,到了那里更容易提拔。表面上的理由是如此,其实当时他们两口子在灵芝坡是一天也难呆下去了,这一点我最清楚。

        陆雪老得多快呀!好象这一闪的八年竟是十八年!

        原先丰润白净的脸现在成了一个尖下巴颌儿,分布着星星点点的色斑。明净的额头现在又干又皱,油黑的头发现在又黄又稀,已盖不住一块灰白的头皮。一双眼睛不但失去了原先的晶莹清亮,也没有了原先的鲜活灵动,显得麻木呆滞了。

        “想当初,绿鬓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莫提起,提起珠泪洒江河。”

        一首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咏竹的词又从心底下冒了出来。陆雪这八年的日子一定很苦!

 

        七零年我刚从农村招工进厂,就听说这里有一个女大学生拉得一手好提琴。那年头正是举国大演大唱样板戏的时代,我的一点黑管技艺,立马被厂革委发现,收进了厂宣传队。在这里我认识了陆雪。

        “海华,来一段‘深深的海洋’!”陆雪一提议,我们都响应。的确,八个样板戏里没一点爱情,只有革命,革命。电影不是《地道战》就是《地雷战》,再不就是《伏击战》。只有《列宁在十月》中有几个镜头,常常看得人们目瞪口呆。比如瓦西里和妻子拥抱接吻,以及芭蕾舞《天鹅湖》的片段,片子一演到这些地方,小青年们便乱吹口哨,不怀好意地怪声叫喊,或者把自己的同伙往姑娘身上推搡,引起一阵阵骚动。真是的,电影发行公司也不把这些镜头剪掉,不知是不是列宁的名字使他们缩手缩脚。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晓意的嗓音美极了,她一唱,人们都屏息注意听起来。

       万里江山万里营,八亿人民八亿兵。八亿人民在军营里生活,编成了营连排班,车间主任改称了连长,也正好他们几乎都刚刚从军队里复员下来,那身黄军装除去了领章帽徽,倒更加显示出权力的象征。可是革命挡不住人们吃饭生孩子。没有了爱情,性欲总不能没有吧?这个问题,电影里没有讲,样板戏里没有讲,两报一刊的社论里也从来不讲,人们真有点无所适从了。

        “爱情就是男女双方两相愉悦。”

        “爱情就是两人有着同样的思想,同样的感受。

        “爱情是联结两颗心灵的纽带,是美好家庭的粘合剂。”

        海华抄在笔记本上的这些个“至理名言”,当时也不知能不能成立,因为这些带着缠绵温情的话语,都不是从无产阶级革命家口中说出来的。海华记得在乡下和李鸥、平野、援朝三人谈论文学——其实当时他们掌握的文学也少得可怜,不外是《青春之歌》《红岩》,外加《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么几本小说而已。当谈到保尔打开了通向拉雅房间的门,两人秘密地结合了这一节时,援朝大声说:“保尔搞刨了!(刨:本地方言——慌乱着急,不顾一切的意思)”大家都咯咯地大笑起来,心里涌起阵阵快活,同时也夹杂着亵渎了神圣的一些不安。

        “不平静就象我爱人,那一颗动荡的心……”晓意继续唱,她那迷人的嗓音和迷人的笑容使我们宣传队的几位小伙子的心也动荡起来。

        是的,晓意是很迷人的。她的迷人主要不在于她年轻漂亮的身体,不在于她那杏核样的大眼睛,而在于这双眼睛里流出的勾人的光波。宣传队里的小伙子们虽然都身怀不凡的技艺,身材相貌又都各有千秋,可是阅历都很浅,哪里见过晓意这样的人物。晓意那双眼波流溢的媚眼总是向你诉说着什么,许诺着什么,邀请着什么……但当你仔细地盯住这光波,想从这波涛中抓住点什么的时候,这光波就会变成布满云雾的深谷,使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抓不着。由此可见,晓意可真是灵芝坡的一个奇人。可是当小伙子们有点畏缩不前的时候,那眼波中又会飘出万千游丝,缠绕着小伙子们,使他们亦步亦趋地为晓意打饭、打水,星期六回家给她在车上占座位,下车后一路给她拎包包,星期天到她家去拖地板、洗衣服,间或还要买些烟酒糕点送给晓意的父母亲。晓意的父亲身体很差,面色差不多总是青中带黑。然而他很博学,他告诉我说:“虎死不倒威!这老虎不管它是怎么死的,它总是坐卧着,头朝前,尾朝后,总是威风得很!”我当时边听边想,总觉得这话有些不祥。果然没过三年,他就死了。晓意的母亲当时才四十来岁,眼眶上没有一点眉毛,用眉笔淡淡地画了弯月似的两道。我留心看了看晓意,眉也很淡,细而稀而且发黄,谈不上好看,还不如剃光了画两道好。晓意的母亲年轻时是个交际花,这是援朝告诉我的。当时他追晓意正紧,比起同时追晓意的平野、李鸥等人略占些优势,比如说晓意星期天和他一起去看电影,这样的福分平野李鸥等一直没有得到过。故尔援朝做的事也就特别的多。冬天来了,晓意家还没有铁炉子,援朝每天下夜班时都要偷偷带一两件焊好的部件回来,以便在第一次寒潮到来之前,他心爱的人儿会有铁炉子用。李鸥在晓意面前也总是不能自持,可是晓意不在时他倒相当冷静。他私下里去调查了晓意的父亲,回来告诉我说:“她父亲单位里的人都叫他‘齐鬼’”,晓意姓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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