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如果没有你。
仲元从公司楼下走出来的时候,方文正站在路边瑟瑟缩缩地抽着一支烟。
等他的时候,方文目不转睛地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和车,有过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仲元在和他玩捉迷藏,也许正独自坐在某一辆车里,炯炯有神地凝望着她,窃喜着,欣赏着,或者只是同情着,因为她在北京的秋雨里,如此孑然一身,一心一意地等待他。
或许他已经许久不曾品味过这种,被一个妙龄女郎等待的滋味,所以他不能操之过急,不能太快抽离,他需要一丝丝地酝酿,一丝丝地咂摸,一丝丝地回味。
仿佛他依然意气风发,丰神俊朗,享受着青春的庇佑,沐浴着岁月的荣光,而如果打开门,一切分崩离析,化作梦幻泡影,他只好灰头土脸地跌进现实中,跌进这一场萧萧瑟瑟的秋雨中,恍然发觉自己不过是一个庸庸碌碌,无功无过的中年男人。
他心里有不甘,但也无法沉湎在自己的幻境里不可自拔,他终究得站在方文的身前,或者给她一个拥抱,在额头印下一个干燥却细腻的吻,证明她的等待不是一场竹篮打水。
然而他不在风尘仆仆的人流里,亦不在灯火幢幢的轿车中。
方文不过是自作多情地在脑海里搭了一座戏台,戏子和观众都是自己,连台词她也一并顾及。
谁说恋爱中人的智商统统为零,如果有,那个人不是方文。
这是北京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方文只感到丝丝的凉意在周身流窜,微弱熏黄的路灯的光,并不能温暖她分毫,撑着伞的右手只感到孤军奋战的清寒,另一只手夹着烟,此时此刻,香烟的味道与绵绵的白雾,就是可望可及的温暖。
仲元来了,仲元来的时候,她正吸完最后一口,悄悄挥散四周的烟雾,在垃圾桶的边沿掐灭微弱的火光, 被他看见。
他表示诧异与怀疑:
「原来你抽烟啊。」
「我没有说过我不抽烟。」
「抽得凶吗?」
「也许凶,也许不凶。」
比起不抽烟的人,她自然是凶的,比起伊丽莎白女王的胞妹,她自然是不凶的。
「怎么了,生气了?」
她还想说什么,他已经将她拥入怀中,那厚实而绵密的温暖,就此在她的身上流淌开来,首先从心底某个角落破壳而出,然后缓缓氤氲。
他永远知道如何悬崖勒马,她始终愿意缴械投降,他从来没有尚方宝剑,不过因为她对他格外青眼。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
「天凉下来了,你该多穿一件衣服。」
「我不冷,倒是你。」
「我哪里要你担心,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还小,正是为了显得体面愿意暂时把身体搁在一旁的年纪。」
「我说过,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一定一定不提年龄。」
「好,不提不提,依你就是了。」
如此刻意提醒,也许还是内心在意的缘故。
虽然现代社会开明不少,但也并未就此完全松脱,人们的刻板心理根深蒂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烟消云散的。
虽然她自以为从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但是扪心自问,真的如此吗?
那么她在意自己的眼光吗?
想到这里,方文内心不自觉打了一个寒噤。
他与她之间不再有激情,两个人虽然不至于相敬如宾般让人笑着叹息,但也确实没有火树银花,浓情蜜意的境界。
许多时候,她从浴室出来,他正躺在床上,对着手机专心致志,也不知那样一丝不苟地,正看着什么,她无心追究,她介意的是,他没有恰如其分地回过头,哪怕不至于欣赏,至少也应该目光流连半晌,脸上浮现心动微笑,哪怕是做戏。
一段感情,两个人光顾着配合做戏是可悲的,但如果连做戏的动机都不再有,那样的感情真的是名存实亡。
她知道他毕竟不再年轻,虽然懂得温柔呵护,但终于少了一丝淋漓的热情,又或者不是不愿,只是不能。
生活,工作,过往岁月,在在将他压榨与琢磨,躺在她身边的时候,他还能保有多少精气神,她应该体谅,或者是知足。
如果她要的是鲜活淋漓,日以继夜澎湃振奋,她也不至于在他身上耗费光阴。
一个人懂得自己渴望什么,去追求便是,然后切忌左顾右盼,得陇望蜀。
想到这里, 方文窝在仲元手心里的手,缓缓地抽出来,并换作自己紧紧密密去握他,仲元心照不宣地笑了。
「来的地铁上,看见一个女孩子,在视频通话,也许是和那边的人分享自己此刻的动态,所以将手机绕着一圈,我猝不及防入镜,本来心里还有几分愠怒,但看到画面里是一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我的心不觉潮湿温软起来。对面玻璃窗里,我的眼眶已经泛红。」
「想家了吗?」
「也许吧。天冷了,也不知道家人有没有勤加衣物,身体是不是康健。」
「为什么不打电话?」
「电话终究是电话,很多话,言不及义,很多状态,云里雾里。大家仿佛都在心照不宣地撒谎,只为对方安心。」
「也许这也是一种亲情。」
「这座城市,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那我真的就是赤裸裸的一个人了。」
一阵沉默之后,方文听到仲元一声轻微到十分不易察觉的叹息——
「我真希望自己是你的避风港,你心里安宁祥和的故乡,我也希望自己永永不会让你失望,但是——我的确没有那样的信心。毕竟,我这样平凡,又这样——」
「我们待会儿去吃西餐吧,好久没吃意大利面了,或许还可以喝点酒,你说呢?」
仲元看到方文突如其来的回应,有一点诧异,也有一点犹豫,夹杂着一丝释然,一丝逃难般的欢喜。
男人始终是厌倦沉重的,又或者只是害怕,却还要伪装得圆满,不是不辛苦的。
女人始终是忧郁的,彷徨的,无论她是拥有,或者失去,因为她们容易在爱里,安放太多的东西,有些是精粹,有些未尝不是糟粕。
方文知道有些答案,只有时间才能一锤定音。她自己是无力的,她身边的男人何尝不是。
她就像是一只鸵鸟,将头陷入他制造的一堆温柔的沙漠里,她不知该如何从容脱身。
仲元牵着方文的手,慢悠悠地,走进那光华浮动的商场大楼里,美味的意面和红酒正等待着他们。
谁也不再延伸那个话题,仿佛有关故乡与等待的事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生。
只有门外的雨,依然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寂寞心事,无始无终地飘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