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吧精选简书红楼归晚

不期而遇

2018-02-03  本文已影响3674人  等待弗兰克

1

卢枫给儿子租了架钢琴,送货的三个工人前脚才走,门铃又响。

“谁?”

“送琴的。”

卢枫正在阳台忙着搓手上的抹布,刚才搬琴的没换鞋,地上都是纷乱的脚印子。她以为工人拉下了工具或者什么东西,唤茶几边玩机器人的小肥去给开下门。

“请问琴摆放在哪里?”

卢枫转过身,愣住了,站在门口的竟是孙维。怎么可能?!她从淘宝上联系的这家琴行,全程都是和满嘴“亲”的淘宝客服沟通,孙维怎么会出现在家里,还说送琴的?

“妈妈,你怎么了?”小肥手里摆弄着模型,忍不住喊发呆的卢枫,门口站着的人倒耐心十足。

卢枫回过神,扔了手上的抹布,“琴在房间,右手边。”

“你好。”他朝卢枫点点头,径直往房间走,淡定得像根本不认识她,“你家在六楼,我怕搬运的工人不仔细,贵重物品嘛,上来看看。”

你好!他竟说你好!卢枫感觉心里有头冬眠的狮子在慢慢苏醒。他没怎么变,依然面目俊朗,棱角分明,除了目光没有往日的温度。只是他一个体育老师,什么时候做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琴行生意?

卢枫跟进房间,慌乱惊疑中小心翼翼调整站姿,又悄悄抬手把一侧夹在耳朵后面的头发拨弄下来,好遮住生完小肥后长出的一颗黄褐斑。

孙维一只手撑在钢琴边,一只手在琴键上来回滚动了两个回合,“没问题。”

“谢谢。老板现在都这么尽心尽力了吗?”卢枫尽量平静,努力挤出一丝幽默。

“生意难做,客户至上。”孙维正在用无尘布口袋擦琴盖上搬运工人的手指印子,就事论事的口气。

卢枫撞了堵墙,马上进入自我保护模式,“押金一会儿支付宝转你们,客服说流程是这样的。”

才说完,却懊恼得只想蒙住脸。为租这架钢琴,和琴行的客服来来回回磨了好多回,先是要求他们租一年送两个月,又磨押金能不能少付点,最后连为能不能先用信用卡支付都磨了半天。

如果知道是孙维的琴行,她怎么也不会表现得那么斤斤计较,一副市井妇女蝇营狗苟的样子,难看又不体面。但,老旧的小区,因常年渗水斑驳脱落的墙面,就现在这房间,也逼仄得放个琴几乎就没什么转身余地……他如何会看不见?又有什么好隐藏?

卢枫反而轻松下来。这次回来萱城,本就做好了心里准备,一切从头开始,怕什么呢?

孙维合上琴盖,说:“你和客服联系就行,我还往下一家赶,也是住六楼的,就怕磕碰。”

走到五楼,孙维的脚步就缓了下来,虚脱一般背靠在楼梯扶手上。总共几句话,却累得像翻越了一座高山。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刚才一直努力摒气收住的肚子也像慢慢充气的气球,一点点重又鼓了出来。

果然是她,自然是老了一些,但和心里无数次想过的样子完全重合。

那天客服发了两张截图来请示他,说碰上个超难搞的,人如其名比较疯,一再讨价还价,请他定夺。孙维一看,头像是两只手牵在一起的照片,用户名“火狐疯”。孙维手眼都为之一顿,赶忙放大截图,却只辨得出是个女人和孩子的手,会是她吗?疯还是枫?

孙维从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翻出一部小巧陈旧的诺基亚手机,在通讯录找到“H”,点开“火狐枫”,手指再次在名字上来回摩挲,心绪久久难平。这个曾经刻在心尖上的名字,他思念过,抚摸过,也许号码早就换了,他却一直没删除。打开信息列表,最后一条还是七年前的“祝你幸福。”

连续几天孙维都心神不宁,等约定送琴的时间一到还是开车跟着工人一起来了。在她问是谁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她,他用尽全力故意表现得冷漠淡然,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喊,可内心的涛浪翻滚只有自己清楚。

2

下楼重新坐回车里,孙维点了一根烟。

看起来像是才回到萱城没有很久。屋内虽然干净整洁,但家具摆设都很陈旧,阳台上还有未拆开的打包箱,既然租了钢琴应该也是做了常住的打算。孙维想起了她婚纱照上那颗耀眼的钻石,客服说她为几百块钱来回磨蹭……是婚变无疑了。

孙维喉咙发干,手指竟有些哆嗦。

七年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一幕再次涌上心头。

那天孙维在母亲家。临近正午,正坐在院子里,听母亲念叨有多少门亲戚到时要请来参加婚礼。

“薇薇家人多,派头也大,我们也要多请些人,别叫人看矮了。从前你爸那头的远亲也尽量通知到。”母亲喜气洋洋,常年苍白没生气的脸上氤出红晕,孙维却心不在焉。

他是昨天被母亲电话催回来的,“过了这村没这店。你总不上心,应了人家的事可不是这种做法。再说,你早点结,我也早点了桩心事。”

他不耐烦母亲的絮叨,又嫌她总把“高攀”那层意思挂在嘴上。母亲也来了气,“我是赶着让你去高攀的人吗?你谈了五六年也没结果,那一看就不是在萱城这小地方落得住跟脚的人。薇薇她脾气好对你好,待人说话客客气气有礼有节,修多少辈子才有这福分……”

母亲一说起薇薇的好就停不下来。是,孙维也知道薇薇好,长得不错,温柔,大方,工作清闲稳定,还有个市一中的校长老爸……但她叫“李薇薇”,不叫“卢枫”。

而关于卢枫,母亲说得也对,她是走出这小城的人,她不再属于这里。

孙维抬起头,天空清亮,有鸟欢快地飞过,他却无奈地叹口气,仿佛看见了自己黯淡的人生又欲拉开序幕。这情景多么熟悉,和十二岁那年父亲走时一样。

“你不得拿个笔和本子记一记,点人数呢。”母亲有些不满,催促他。

孙维应着,站起身,却在这时瞥见院门口一道绿影,竟是卢枫。他使劲眨巴两下眼睛,确定不是自己发神经产生的幻象。是她。浅绿的毛衣,墨绿长裙,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脸色如土,疲倦得像几夜没睡好。但对孙维来说,不啻是太阳月亮,鲜花雨露!

孙维的心猛烈跳动,胸腔像塞进去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

躺在母亲脚边的黄狗却在这时猛叫一声蹿了出去,吓得卢枫竖起手闪退到一边。母亲的脸已经拉了下来,原先的喜气洋洋被怒气覆盖,氲出的红晕更甚。而黄狗,不过临时充当了只可怜的替罪狗。

他迅速走到门口拽了卢枫的手就走,脚步飞快,怕慢一步就会被母亲的叹息声和眼泪水淹没,再转身连跨出院门的勇气都没有。

黄狗在他们身后汪汪地叫。

“我先去学校找你了,你没在宿舍。”卢枫说。又想起什么,“不过你都快结婚的人,是不该在宿舍住了,我自己笨。”她和谁赌着气。

孙维拦了辆出租车,“怎么乏成这样?脸色这么差。先去睡会儿休息下再说。”

“还等再说黄花菜都凉了,我做不到眼睁睁看你娶别人。”卢枫的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出租车司机体贴地把电台音量调大了些。

孙维又何尝愿意娶别人?可是他有别的选择吗?

“你,是……怎么突然回来了?”孙维踌躇用什么词合适,胸腔里那颗大火球急速膨胀,顶得他语无伦次。

卢枫却猛地甩开孙维的手,“你是真的宁可娶别人也不愿意跟我去杭州吗?你爱她吗?”

孙维痛苦地闭上眼睛,心里刚升腾起的一点点希望还是落了空。只两句话,两人又进了那条死胡同,上一次,上上一次,这两年的每一次争吵几乎都是这样。

他闭了嘴,轻轻揽过她肩膀,任她泪水滂沱。

卢枫毕业后留在了杭州,她一直催促孙维过去。

“大城市机会多,再不济从健身教练做起也可以啊。”

“宁做凤尾不做鸡头,萱城这种小地方,出租车五元满城跑,连个像样的甜品店都没有。日复一日,有什么意思?” 

“根本不全是因为钱好吗?你为什么那么狭隘?我更喜欢的是我们俩一起奋斗,那样才有意义。”

“你爱我就该想办法出去拼搏。反正我是不会也不可能回来的。”

而孙维,大学毕业后决定回萱城来做一名体育老师时,就没想过有一天再走出去。

十二岁那年,父亲大病一场撒手人寰,母亲怕年纪尚小的他受委屈不肯再嫁,含辛茹苦竭尽所能供他读了大学。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他不是没领略过,光怪陆离热闹非凡,谁会不爱?但责任在肩,他做不到抛开身后日渐年迈又固执地不肯离开这座小城的母亲。

他和卢枫就这样走进了一个解不破的死循环,彼此都心知肚明,分手才是唯一的结局。可到底贪恋两人之间那丰盈的快乐,明知头顶有一张惶恐的网随时会落下,还是忍不住蹲低了身子,想多延长一点还在一起的时光,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了两年。

距离上次争吵,他们已经快一年没再联系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回还不分,我是王八蛋。”卢枫怒极摔了他的水杯,脸上挂着泪水歇斯底里地吼叫,说这么多年的感情付之东流,她和他不过就是个悲剧!

孙维的心跟着碎裂成一片片,却自始至终开不了口挽留。卢枫可以指责他自私,但他不能真自私,他怎么能开口叫她回来,叫她留下来?他一个男人给不了她要的,又如何忍心让她为自己牺牲放弃?

爱是想触碰又伸回的手。

孙维总算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他认命他屈服他要放弃了。

3

薇薇就是这时闯进他生活的。

她是学校医务室的校医,孙维教体育,常要领熊孩子去抹点紫药水,做个清创之类。有一次总务处的大姐正好也在医务室,调侃他俩郎才女貌,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的样子真般配。薇薇马上红了脸,羞怯的眼神没逃过总务大姐的眼。孙维那时和卢枫分手半年,虽无心谈恋爱,但被问及有没女朋友时,还是摇了头。

也许是真的太需要一些声音和干扰来分散掉对卢枫的思念。那思念像疯长的野草,一点风一点太阳几滴雨,就噌噌噌窜起一尺高,长得恨不得要从人心里钻出来。

一根红线就这么牵了起来。

他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男友,像戒毒一样勒令自己不去做无畏的想念挣扎,把手机屏幕电脑屏保统统换成薇薇的头像,买早点,等下班,周末一起手拉手逛公园看电影。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园丁,每天认真修剪掉感情里岔出去的枝叶,想打理出一盆至少看起来完美的盆栽……

几个月后,当薇薇仰头问他,我们结婚好不好时,他想都没想,说好。

他以为说了好,就能像关水龙头阀一样,悄无声息地一旋,把对薇薇的内疚,对卢枫的爱,还有熄灭不掉的一点期待和希望统统都锁起来。

再说,如果那个人不是卢枫,和谁都一样吧。

可真的等到见过双方家长,约定好了结婚日子,孙维又像掉了魂。母亲和薇薇一见面就很“投缘”,直夸薇薇好,文静贤淑,讨人欢喜。

卢枫不好吗?刚毕业那年,母亲也见过一次卢枫,起初的眼神满是欣喜,但听说她找了工作留在杭州上班,母亲的眼神闪过担忧,最后换成凌厉。守寡十几年,她不想她的儿子再去别处,他已经成了她全部的依靠。

如今有一个薇薇,根基在萱城,又是独女,家里这样的背景也必定亏待不了孙维……除了说起来有面子,最重要的是母亲深觉有安全感。

孙维懂。

定了日子,母亲就急急开始准备结婚的各种东西,光为算人头的事已经电话催了孙维好几次。那天实在是推不掉了,孙维才趁周末回了趟家。

没想到卢枫又风一样跑回来了。

他低头看了眼靠在怀里已经收住声的卢枫,忍不住想把她抱得紧一些。他的手从卢枫脸上划过,精确地知道额角靠发际线的位置有颗痣,左侧眉毛上方有个很浅的痘印,就连她嘴唇的弧度他也能比划出来。

“她漂不漂亮?”卢枫喃喃低语。

孙维没回答,眼睛跟着司机挂在车上的平安符一下一下地摆,前面五十米再拐个弯就到萱城宾馆了。

车停下来的时候,卢枫和孙维同时叹了口气。心思各不同。

办好入住,孙维让卢枫先好好睡一觉。

“你呢?”

“等你睡醒我再回去。”

“我问你的两个问题你都没回答我。你爱不爱她,她漂不漂亮?”

孙维不知如何回答。

“昨天听人说你要结婚,我一夜没睡,早上5点起床,坐四个小时的长途……”卢枫突然失了控,把床上的两个枕头向孙维砸过来。

孙维脚下一个枕头,手上抓一个枕头,站在电视柜旁边,看卢枫红了眼,暴躁如一头豹子。

他到底要怎么办?他能怎么办?解释过千万遍,他真的没办法和她一起走,他的心从十二岁那年就被母亲的泪水和皱纹泡软了,尤其这一年母亲又患上慢性支气管炎。

孙维长久的沉默加剧了卢枫的愤怒。

“妈宝妈宝妈宝!不如像我,做个孤儿!”卢枫才说出口,就知道自己一定是疯了是神经错乱了才如此口不择言,还没等再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挨了孙维狠狠一耳光。

孙维的脸红成猪肝色,手和嘴唇都在发抖,他左手还抱着那只枕头,右手举在半空中,重重地喘息,像一只关在笼子里找不到出路的野兽,凶狠又狼狈。

卢枫耳朵轰鸣,脸颊发烫,她扑过去咬他,却被孙维抓着两只胳膊一把推倒在床上。

他失去了理智,全没了从前的温柔缱绻。他粗鲁地把卢枫的毛衣推至胸口,贪婪又饥渴地啃噬她每寸肌肤。当卢枫的嗷呜声变成细微的呻吟,他放开她的手臂,扯下她绿色的丝裙,身体与灵魂一起长驱而入,一下又一下,像只不知疲倦的兽,只知道奔跑,冲刺……直到终于迷失在卢枫呓语般的喘息里,迷失在那飞升如涨潮般的快乐里。

他多想把她揉碎进掌心中埋藏至身体下,他们再不会争吵,再没有分离。

卢枫却没肯放过他。她在他肩膀上狠狠留下一排洇出血点的齿印,眼里的挣扎和苦楚呼之欲出,“你是个自私的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

孙维的身体迅速瘫软。他明白,他们终于结束了,不会更彻底了。

……

那天再回到母亲家,他平静又有耐心地按母亲的吩咐,记录好宴请人数。

4

孙维走后,站在窗边怔忡的卢枫同样心潮澎湃。

搬回萱城前,她预料过会碰到他。也许两人街头重逢,他有妻女陪伴在身侧,她手牵小肥,他们点头寒暄,云淡风轻;或者索性如最后那次见面一般,鱼死网破地决绝,再不会给彼此一个温暖的微笑。

但她绝没想到会是眼下这副情景,没想到孙维会如此冷漠。

孙维毕业到萱城一中做体育老师那年,卢枫刚刚大二。她趁国庆假期回母校闲逛时,碰到球场上一个人在投篮的孙维。

那天天气有些凉,孙维却背心短裤,不厌其烦一遍遍拍球,下蹲,起跳,投球……动作优美,一气呵成。卢枫坐在看台上手托下巴目不转睛,看那鼻子多坚挺,脸庞轮廓分明得如同雕塑,就连小腿的肌肉线条都那么好看!

不能怪她花痴,实在是过去一年都没碰到个“质量”高点的男生。追她的人不少,但没一个真勾得起胃口和兴趣,卢枫有时怀疑自己读了个假大学,“象牙塔”已经沦陷,所谓的“天之骄子”应该全线迁移去了别处……

没想到一个又帅又有型的尤物竟在家乡小城藏着!

卢枫看着依然忘我投球的孙维,气定神闲地等他过来打招呼。对自己的美貌,卢枫有自信: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笑起来“乱花渐欲迷人眼”,在纯情和风情之间切换自如,掌控随心。

就算出门没料到会偶遇“白马王子”,衣着随意了些,但也算简单耐看:一字领白T正好露出纤细的锁骨,牛仔裤包裹着匀称结实的大腿,头发随意绕两圈捆成了丸子头,全身首饰只有一根红绳手链。

球场上的“又帅又有型”终于打完了。他撩起背心旁若无人地擦额头上的汗,卢枫眼都看直了,这腹肌……摸起来手都会被烫到颤抖吧?正独自意淫得欢,发现不对劲了:人没来搭讪不算,竟抱着球往看台反方向走了。这什么情况?自带的光芒被如此轻飘飘地无视了?

卢枫想都没想,冲下看台,蹬蹬蹬地边跑边喊:“喂,你去哪里?”

“又帅又有型”转过头,满脸惊诧,环顾四周,才确定卢枫是在和他说话。

“我?回宿舍。”

“你刚刚没看见我吗?”

“看见了啊。”

“你不想搭讪吗?”

“又帅又有型”愣住了,这么美的姑娘怎么如此彪悍,“矜持”两字难道已经流失江湖了吗?

“不想。”

“为什么?”

“我不认识你。”

卢枫像听了个笑话,认识的话还要搭什么讪呢?她笑得连两颗兔牙都一起露了出来,“我叫卢枫,这里毕业的。”

“孙维。刚毕业,教体育。”

那年国庆卢枫整整在小城待满了七天,就连寒假她也从没在家待这么长过啊!她整天来学校晃悠,孙维不在球场就在宿舍。

“你有恐假期人群密集症?怎么长假也不出去玩?”

孙维的神情有落寞惆怅滑过,语气无奈,“同学朋友在本地的不多。”

“也是。听说一中的老师很多都开始往外跑了,你这种支持家乡建设的优秀青年不多了。”

孙维苦笑。

卢枫整天东一句西一句地跟他后面瞎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所谓的一见钟情说白了不过是从见色起意开始的。

孙维没撵过她,但话少,自带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所以他们的关系没什么突飞猛进的进展,卢枫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条件……过去一年追她的那些人总不会全眼瞎吧?她怀疑孙维在爱情里受过重伤。

第七天早上她又去学校找他,还是在球场上,“喂,受过情伤是不是,有没有?我觉得有。”

“没有。”

“不可能。一定有。”

孙维低头拍球,一副爱信信,不爱信拉倒的样子。

“如果我说我愿意温暖你,你能不能说你也愿意?”卢枫被自己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哪是她这种身材高挑的大个儿女人说的话?怎么也该矮掉10公分,再一副小鸟依人状才合适。

“不愿意。”

孙维的干脆又让卢枫倒抽一口气,遇见和尚了,一定是遇见和尚了。随即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啊啊啊!原来这样!”

卢枫一副大瞪眼睛又无限遗憾的模样反而让孙维糊涂了,他停下手里的球,“哪样?”

“GAY呗。”

嘴型还没来得及从“呗”字上收回来,人一把被孙维圈进有力的怀抱中,灼热的气息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近乎掠夺的舌头毫不留情,却又在卢枫心脏乱蹦觉得万物静止的时候急速撤离了。

“别乱说话。”他又拍着球,像什么都没发生。

卢枫心再大脸皮再厚也崩不住了,她羞愧地一抿嘴,转身就走。孙维却反应奇快地拉住她手,说“我愿意”。

卢枫哭笑不得,说看不出孙维欲擒故纵那套玩那么溜。孙维说士可杀不可辱,抛开手里的球再次俯身,慢慢浅浅地吻她,卢枫闭着眼似乎也能看见瓦蓝的天空和棉花糖一般的白云,她还听到操场上空清脆的鸽哨声,一切都是春天的气息。

她认定那一刻就是他们之间“一锤定音”的时刻。从卢枫坐上返校大巴的那一刻,他们大踏步跨入异地边撩边爱。她的QQ名叫“火狐枫”,他说很形象,名如其人;他的QQ名叫“孙大维”,卢枫说连网络名字都这么没创意,基本反映了孙维这人内心规矩保守,不会偏离轨道……

她怎么会知道她说的这些会成为日后他们分手的理由?

5

和所有异地恋一样,她和他都能拿出厚厚一叠汽车票,都有很多双人份的公园景点门票电影院票根。

他陪她坐摩天轮光顾深夜的街头馄饨摊,她陪他打球打电动吃三十九元每客。在日渐摞高的“爱情见证”面前,她也迷惘过,关于未来。但到底爱情占了上风,她情愿用时间和精力去等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并且忽视那些不确定,自我假设最后的结果是“会在一起”。

他们想念,见面,相拥,不舍,再期待下一次。

转折点是卢枫即将毕业之际。

她还是为工作的事回过一次萱城,尽管内心无比抗拒。

脚步刚踏进人才市场大厅,心就凉了半截,稀稀拉拉的摊位,大叔大妈样的面试人员,看起来完全没专业性可言。她硬着头皮去了解了下,竟连福利制度也不完善。卢枫学经济管理的,她理想中的工作是学以致用,套装高跟鞋都市丽人,基本的五险一金……如此大的落差,她无法接受。

最主要的是,萱城她有什么?除了一个年过三十还在混帮派地头的哥哥。

她总以孤儿自称,虽然她并不真是。她有父亲母亲,有人说她父亲是台湾的特务,逃回台湾以后母亲就跟人跑了。她根本不记得他们的模样,她对这个小城没有一丝感情。很小的时候别人的梦想是科学家飞行员舞蹈家钢琴家,而她的梦想,只想要远离这里,远离同学老师邻居同情的目光。

怪在造化弄人,三年前遇到孙维,不管是见色起意也好,还是一见钟情也罢,他们爱得难舍难分。

孙维的情况,她一早知道。也许是从小母亲不在身边,她能理解孙维要留在萱城的决定,但觉得实在不是必须。她天真地以为孙维最终还是会为了她而妥协,像那年一样说“我愿意”。

结果却只是在每次的见面里加进争吵,崩溃和怀疑。吵完绝望,再见面又深情热烈。周而复始,只是饮鸠止渴。

最后一次见面,是七年前。

从某个儿时的同学那里得知孙维快要结婚的消息时,卢枫惊呆了。这是可预期的必然结果,然而一旦真正来临,内心的惶恐竟让自己彻夜难眠。她像从前两人要见面的周末一样,5点爬起床,洗漱,打扮,去车站赶最早的一班大巴,她还是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可是,时光并没有抹杀彼此的执拗,她不肯放弃的,他也依然没法放弃。他确实如她所言,在预设好的轨道上永远不会逾矩半分。更让她耿耿于怀的是,他没挽留过她,只说一句“你回来”也好!没有。她痛恨他的沉默,她用最刻薄的语言伤害他,说他自私,说他是懦夫……

再次回想起来,卢枫还是痛得弯下了腰。当年是怎样恣意妄为,去数落他自私,去嫌弃他没有为爱情抛头颅洒热血的热忱?

自己有吗?也没有。

如果有,也许早已是另一番境遇了。

6

孙维从学校出来改做琴行已经很多年了。

说起来是机缘巧合,办婚宴时从前大学的哥们儿来萱城参加婚礼,聊起有二手琴稳定渠道,手上一批韩国三益价位低反而难租难卖,而萱城小城市,消费水平不高,捣腾过来也许合适。

起初只是出租售卖低端价位的钢琴,盈利很薄,这几年赶上萱城和另外两个县级市合并扩大,城市发展得快,琴行不但引进了日本和德国品牌,还顺应市场开辟了钢琴培训业务。

他和李薇薇婚后的生活乏善可陈,但平静,相敬如宾,和普通寻常夫妻没两样,除了没孩子。薇薇父母督促着做过检查,报告说两人身体都没问题,孙维的母亲跑过很多座寺庙拜佛烧香祈愿,但薇薇肚子始终没起色。

孙维有时候也觉得遗憾,如果有个孩子,也许日子会过得比现在生动些。遗憾的时候会想到卢枫。谈恋爱的那几年她看似大大咧咧无所畏惧,但提及家庭总是简单几句匆匆带过,唯独说起哥哥卢松时眼神才会温柔一些。有几次,他还真临时起意托人打听过卢松的情况,知道还在萱城,心中便有奇怪又安心的错觉,好像卢枫和这个小城还有关联。

而她本人过得怎么样,好不好?他无从知晓。多少次点开通讯录里的“火狐枫”,又多少次缩回了手。

和薇薇结婚当晚,待到宾客散尽时,他收到了卢枫的彩信。她偎依在一个中年男人身边,身穿白纱,头戴皇冠,笑嫣如花,最闪耀的是手指上那枚硕大的钻石戒指。一条短信紧随其后,“享受你的安稳人生,我也已经有了我想要的。祝你们幸福。”

孙维的心像被一池水被搅到浊泥翻起,脸色阴晴不定。这就是卢枫的个性,她认定是他为享受安稳才负了她欠了她,然后迅速转身找一个,扳回一局,说那是“她想要的”。

真是她想要的吗?孙维想劝她谨慎,又觉讽刺。凭什么呢?他又是谁?他给不了她幸福,便没资格指手画脚。删了写,写了删,最后只发出去“祝你幸福。”

这世上,他最想要的就是她幸福。

而对卢枫来说,最后一次从萱城返回杭州时幸福就和她失之交臂,并且渐行渐远了。

7

在回程车上,卢枫反复回想这些年来两人的点点滴滴,情绪一路跌宕起伏。最尖锐的还是孤独,那感觉比小时候还甚。

从有记忆起,卢枫身边的亲人就只有哥哥。哥哥是邻居口中的“街头痞子”,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少年,胳膊上刺着吓人的青龙,手上常年舞着钢制二龙棍,靠收各种保护费养活他自己和卢枫。小时候听到街上有警车的声音,卢枫都莫名害怕,怕那车往她家驶来。

哥哥白天混得多厉害,晚上都回家,不管多晚。

他笨拙地给卢枫做饭,陪卢枫写作业,给她带回别的小女孩有的蝴蝶结、圆圈糖,还带过酒心巧克力,但他从不许她问父母的事,家里连张照片都没有。因为有哥哥,没人敢欺负她,没人敢嘲笑她逃走的父亲和母亲。哥哥对她好,但哥哥不能听她说心思,哥哥不懂她痛恨这座城市,不懂同情的目光同利剑一样伤人……

有孙维的日子,心才真正地有了依靠,像一条飘了很久的船终于碰了岸。

争吵不断的那两年,就算心上有小小的血洞,她都以为她是快乐的。

最后一年她在痛苦中煎熬,但心里依然有期待,以为莫名的坚持和端高的姿态还是能换来“在一起”,却不知苦尽甘来也只是七点档电视剧里才会有的。等他真的放手并且要结婚了,她的心一下空了,丢了。她像个溺水快沉没的人奋不顾身地想抓住点什么。

就是这孤独的感觉,让她伸手接住了那根在她面前晃了不短时间的橄榄枝。他是她们公司的代理商之一,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他铺开条件表明诚意:离异无孩,有房有车,会对她好,会娶她。

为什么不呢?孙维也说过想娶她,但说的不是“会娶她”。她多需要一个坚定的“会”啊!她答应了。

拍婚纱照内景的那天,店里音箱放着王菲的不留,“我把风情给了你,日子给了他。我把思念给了你,时间给了他。”卢枫泪流到妆都化了。

可那才是开始。

婚纱照刚刚拍出来,卢枫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六神无主惊慌失措,无比明了那就是孙维的孩子,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但无疑是她和孙维最后的牵连,她怎能抛弃?孙维结婚那天,她给他发去一张婚纱照,说她也有了她想要的,祝他们幸福。他一定没听懂她的意思。

生下小肥还没出月子,卢枫面前就摊了一张“亲子鉴定书”。她为她的丈夫诚意满满的求婚而心怀感激时,却顾此失彼地忘了他同时还是位精明的商人,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面面俱到小心翼翼,她还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他已经悄悄包好小肥的头发……

这场闪结闪离的婚姻像一场没颜色的烟火,短暂,什么都没留下。来不及悲伤沉沦,她迅速搬出来,为避免和前夫因工作交集抬头不见低头见,又主动辞了职另觅东家。

8

这些年,卢枫的生活真的变成了当年她和孙维说的那样:努力奋斗。

单身母亲的日子太艰难,尤其在寸土寸金的杭州,光房租和小肥的保姆费托费就压得她喘不过气。上班,出差,满脑子都是账单和赚钱……可依然捉襟见肘。

一步错,步步错。

无数个夜里卢枫痛哭难眠,她的人生太像一场交错的悲喜剧。究竟是那双看不见的命运之手的操控,还是自己那些莽撞幼稚的决定也帮了倒忙?她从来就不曾有过一手好牌,还拼了命往稀巴烂里打。

但卢枫不后悔生下小肥。从小因为漂亮,有年纪大些的阿婆说她“长得和妈妈一个样,是个美人胚子”,她总狠狠瞪人家,心里冒着泡儿地生气,她才不要和她一个样!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要只顾自己逍遥快活,简直心如毒蝎。她童年曾经背负过的阴影,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小肥再体验一次。

她像一只在泥潭里奔跑不歇的犀牛,小肥就是那光亮,那希望。

选择重回小城看起来是抓住机会,其实是不得已。

萱城近几年发展得快,合并成了大市后,公司决定长期在此地设分销点。左右权衡,卢枫主动请缨,过了这个夏天小肥就到入小学的年龄,卢松说父母留下的这处老房子对口重点小学,她回来萱城又算外派,加薪且有房贴,她也想给自己一个松绑喘息的机会。

她一直没敢让卢松知道离婚的真正原因,只说感情不合。哥哥的暴脾气她明白,就算全是她的错,他也能找出茬儿把人揍一顿。再说终结点事关孙维,如果哥哥知道始末,她不敢想象会闹得怎样天翻地覆……她只能守口如瓶,这永远都将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曾经那么想逃离这里,甚至放弃了最爱的爱人。七年的陀螺生活磨淡了她的心性,她向生活妥协了,向这座让她痛恨的城妥协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他还在,却终于形同陌路。

楼下的孙维已经抽完了第三根烟,他把烟蒂扔出窗外,又抬头看六楼的窗口。

曾经他最想要的是她幸福,如今,依然是。

可是,人生有如此多的不得已。当年,他因为母亲的缘故选择了放弃;如今,他依然无法动弹,在她看起来如此无助的时候……他不能也不忍去伤害薇薇,如果说自始至终没有全力真心地去爱过她,尚可以搬出曾经沧海难为水做掩护,但要把内疚的情感加码变成伤害,他做不到。

孙维终于没伸出手去烟盒里拿第四根烟。

小区里的灯明明灭灭地亮起来时,他把车开出了小区,没注意六楼窗口站了很久的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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