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灵魂两个我(9)
9.今夕往昔(下)
夜晚总是漫长又煎熬。
万籁俱寂的黑暗中,没有声音,没有人,没有光,寂静空旷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空荡荡的房间里,连喘息声都有回音。
我躺在床上,睁着干涩而红肿的流干了眼泪的双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夜夜如此。
床头上放了几瓶医生开的药,只有吃了药,才能在这漫漫长夜中入睡。
每次睡着的时候,我都会反复陷入同一个可怕的梦境。
周围是荒芜的废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拖着冰冷的,苍白的,僵硬的躯体,朝着一个黑暗的随道走去,那个隧道很长,没有尽头。
我在后面拼了命追着她的背影,喊着她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似是听不见我的叫喊,自顾自地走远,头也没回。
梦里的每一天,她都往随道里再走深一点点,直到在我的眼中只下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被黑暗所吞噬。
周围没有一丝光束,我迷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却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压迫着自己的胸口,无法呼吸,直到恐惧和绝望达到极点时,才能勉强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醒来之后,没有她的现实世界,也是一样的寂寥。
她就这么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就像没来过一样。
我总是在想,她是不是早就想离开我这个累赘了,早就烦死我缠在她旁边了,早就不想再见到我了呢?
从小到大,我都不算是一个很听话很孝顺的女儿,她打我骂我的时候,我也记恨过,叛逆过,和她冷战过。
依稀记得有一次,也忘了什么原因,就惹她不高兴了,她骂了很难听的话,那时候的我也觉得委屈,憋着泪水瞪了她一眼,二话不说就把自己锁进了房门里,随后抱着枕头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低声哭泣。
她最讨厌看到我哭了,每次我哭的时候,她会都骂说:“你再哭,就给我滚出去!”我很害怕她真的让我滚出家门,便学会了在她面前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那天她也正在气头上,站在我房门前,说了很多像“你就在里面呆着等死吧,别出来了!”“让你在里面饿死算了!”之类的气话,然后就真的不管我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累了,也感觉到饿了,却又不想被她发现,便只好等到夜深,大厅的灯被关掉时,才蹑手蹑脚地从房间走出来,摸黑来到厨房,想看看有没有剩下的饭菜。
揭开盖菜的锅盖,里面是一碗为我盛好的米饭,还有汤,青菜和肉,都还有着余温,像是刚加热过没多久。
暖暖的排骨汤入胃后,我的那颗被她激烈的言语伤害到的冰冷的心,貌似又重新变得温暖了一些。
我们两人相依为命,却从来都不算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女。她不会跟我谈论她工作上的事情,不会告诉我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心情不好时,她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的烦恼,顶多只会拿我来撒气。当我试着回忆起以前的一件件往事时,竟发现自己对抚养自己长大的人,知之甚少。
我也从来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自己的事情,她不知道我喜欢听什么歌,爱看什么电影,和哪几个同学玩得要好。就算被同学欺负后感到无措时,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害怕她知道后只会骂我没用。
我记不住她的生日,因此也就没有送过她一件生日礼物,哪怕是一句简单的祝福。大人好像也都不爱过生日。
我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年的母亲节,给她送过,哪怕一束鲜花。除了有一年,班主任让我们给自己的妈妈写一张贺卡,我才不太情愿地从草稿本上随便撕下一张纸,应付式地写了一句“祝妈妈母亲节快乐”,然后在晚上她回到家时像交作业那样交给了她。
没有看她接过那张不伦不类的贺卡时的表情,我径直回了房间。
如今回想起来,心里只剩下悔恨和自责。有些人在时,你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嫌她待自己不好,直到她走了,你才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不对她好一点,然而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爸把她的娘家人请了过来,为她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跪拜在她的陵墓前时,从不落泪的他竟也悄悄落下了几滴罕见的泪水。就连那个曾经用冰冷的鄙夷的目光注视过她的女人,也象征性地走到她陵前拜了拜。
死者为大,似乎每个人都是如此,我却不太能理解这种行为。
斯人已逝。那人生前,没有得到你好好的对待,死后,再怎么祭奠,都毫无用处。
再过几天,我爸就要来接我了。我即将和那个我不喜欢的女人住在一起,我还要面对着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和不喜欢的人住在同一屋檐下,还要看着他们的脸色……我已经能预见我那暗无天日的未来生活了。每当想到这里,我总忍不住恨我妈,恨她为什么这么狠心把我抛下,把我往他们那边去送。
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在床底翻找出了一个覆满灰尘的鞋盒,打开。我看到,里面的很多,都是自己从来没看到过的东西。
有他们当年的结婚照,有我两三岁时吃奶的照片,有她的结婚戒指……我惊愕地发现,自己当年写的那张算不上是贺卡的草稿纸,也被放在了里面。
原来她竟是如此珍惜我的祝福,尽管那只是一张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草稿纸。
压在底下的,是一个泛黄的信封,拆开后,里面是一张存折,从几年前就开了户,几乎个月都有钱存进去,积攒成了一笔不小的数目。那个存折的上面只有存款记录,而没有取款记录,也就是说,那个人即使手头再紧,境遇再窘迫,也没有动过里面哪怕是一分钱。
信封的背面上是她的字迹,上面写着“小竹上大学的学费”。
看到那几个字的那一刻,我的脑子一片混沌……小竹,小竹……她以前,从来没有当面这么称呼过我啊……
干涩的眼眶忽然又变得湿润了起来,下一秒,我抓着那个信封,号啕大哭。
数不清是多少次被那暗无天日的噩梦惊醒了,每天起床,看着陌生的环境,看着手机里她的照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都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地去想她,去自言自语地和她说话。
每天都要重新接受一遍她不在了这个事实,每一次都像是在给心脏一次绞刑。
在极度失控的时候,我会自虐,甚至想过自杀,在一次割腕出血被送去医院之后,我被诊断出得了重度抑郁,随后便开始了漫长的没有人身自由的住院生活。
我爸去学校为我请了一个很长的病假。高一的下半学期,我几乎都是在病床上度过,和学校里认识的同学都断了联系。
老师,同学,室友都给我打过电话,但我不敢接,也不想去接。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想看到别人怜悯的目光,不想听到他们安慰的语句,一点儿也不想。
一个人在难过的时候,如果他的内心还有着牵挂和希望的话,那他会渴望找人来倾诉自己的烦恼和痛苦,让别人来安慰自己,在倾诉中发泄自己的情绪。
比如,一个人如果在自杀之前会给自己最好的朋友打一个电话,那他对这个世界一定还是怀有一丝眷恋的,还是期望着有人能拯救自己的。
而一个绝望到底的人,是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想法的,只想某一天能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默默地死去。
一天夜里,护士不在身边,我没有按时吃药,一如既往地失眠了。
我看着床头边的那瓶安眠药,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一整瓶都吃掉,是不是就能死掉了?
这个想法一旦在脑子里形成,就像一束微弱却又炽热的小火苗,在脑海里掀起燎原之势。我的心狂乱地跳着,双手颤抖地拿起那瓶安眠药,轻轻翻身下床,走到了病房的阳台。
那天晚上,夜色无边,疏星寥落,万籁俱寂,我只听得见自己那抑制不住的心跳声。
我就要死了,我可以去见她了,我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
在脑海里反复地想了几遍之后,我的内心逐渐平复下来,缓缓地闭上了眼,平静地抬起了手中的安眠药,手覆上瓶盖。
正当我要拧开药瓶的瓶盖的时候,手机却在那一刻,响了。
刺耳的手机铃声打乱了我原本平稳的心跳。我被吓得松开了手,整瓶药顺势从手中滑落。
我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随后犹豫着走了过去,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里显示的号码。
盯着那串熟悉的号码,我有片刻的失神,是顾越打来的电话。
手机铃仍在坚持不懈地响着,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没有挂断的想法。
我一反平常不接听的态度,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接听键。
隔了许久,再次听见那熟悉的清冽的嗓音,鼻子竟感到有点儿酸。
“喂?竹子,是你吗?”
“你没事吧?之前去你家门口守着都没找着你,后来才知道你生病了……你到底怎么了啊?”
“喂?为什么不说话……干嘛这么冷漠啊……”
“唉,不想说算了,你是不是困了,我这么晚打电话来,是不是吵醒你了……”
片刻的停顿后,电话那头的人继续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右眼皮老跳,然后又想到了你,怕你出什么事……你可别怪我乌鸦嘴啊。”
我听后怔住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没事!”
“咦?你终于说话了啊……我刚刚还在想你是不是被绑架了呢!”他忽然生硬地咳嗽了几声,像是要掩饰一下自己刚才的尴尬,随后说,“你要是好了就赶快回来吧,你同学和室友都挺想你的,我也……咳咳,总之,快点回来补作业吧。”
“……怎么又不说话了啊,是不是困了啊……行了,那我先挂了,回来的话记得告诉我一声。”
我抢先一步挂断了电话,害怕下一秒就会让他听见,我抑制不住的抽泣声。
在自己想死的时候,还有人似是心有灵犀地牵挂着自己,这个世界似乎并没有完全抛弃我啊……
既然有人没有放弃我,那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轻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药,眼睁睁地坐在阳台看着夜空发呆到了天明。
我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顾越,想到了和他在一起的江楚儿,想到了我爸,想到了爷爷奶奶,想到了遇到过的老师,想到了夏米,想到了室友,想到了玩得要好的同学……
我曾经以为我是那种绝望到想孤独地死去的那类人,没想到自己仍然有着一丝牵挂,内心竟也隐隐渴望着救赎。
再次回到学校,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时,恍如隔世。
那时已经临近学期末,接近高二,我眼前有望不到边的一堆功课要补,只好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做题,背书。
然而即使通宵达旦地恶补,即使借了同桌的笔记,即使有顾越偶尔给我讲题,我的期末,还是考得一团糟,不出意外地成为了班级垫底。
那种拼尽了全力依然输得一败涂地的感觉,真的是太难受了。
看来不得不接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逆袭的本领,也没有所谓的主角光环啊……我不禁苦笑。
经过那次考试后,我再也没有努力的想法了,只想着自甘堕落地混日子,反正努力了的结果也还是这么糟糕,那还不如不努力呢。
反正最在乎我的分数的那个人已经离我远去了,没有人会在我考差的时候打我骂我了,即使我考不上好的大学,她也不会知道了……
有时候,真想让自己停止思考,或者突然失忆。人拥有思考和记忆的能力,有时候真的是太痛苦了。
不想再回忆下去了,就到这里为止吧。
心情好沉重,陪我玩个游戏怎么样?一人说一句谎吧,我先来:
我妈妈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