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之彼岸殷红
弹指生死，几轮朝暮，三涂黄昏处。
轮回愁楚，幽冥难醉，独步无归路。
原创 清如浅
#彼岸殷红
《淮南子》天文训：“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执衡而治夏；其神为荧惑，其兽朱鸟，其音徵，其日丙丁。”又《奇世录》中载：“朱雀，天之四灵之一，执南而望，于八卦为离，于五行主火，主阳、司夏。更引度亡者灵魂上升于天，亦予人长生，尊护法神，称陵光神君。”
抚魂铃的安抚，定了幽魂心，现在只差一碗忘尘汤，便能让一切恢复如初。
趁着鬼差们编排，天窈赶忙前去查看汤羹准备的情况，以便在编排结束后的第一时间为幽魂送服。
浆汁已备好煮热，加入了研磨成粉的“断肠丹”，调和，随后加入天窈特意调制减轻痛苦的“去散粉”，一碗看似平凡的羹汤，这便是“忘尘汤”。
一碗例药倒在了碗中，天窈自然而然地端起了碗，准备服用，却被离幻急忙拦下：“神女这是作何？”
“试药。”天窈平静地出声。
于她而言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却让对方慌了神：“这‘忘尘汤’是为转世幽魂忘却前尘往事而备，神女若服用了，恐怕......”
天窈浅笑：“我是配药之人，自然要先尝之是否有效。草率供之，若此药有效还好说，如若无效，恐要背负懈怠之责了。”她见离幻还要阻拦，“况且，这忘尘汤味如何，我也要先做品尝，方能把握甜苦，及时止损。”
离幻知其心意已决，无法阻拦，无奈道：“离幻明白了。神女放心，离幻定会护住神女记忆，保神女无忧。”离幻信誓旦旦。
天窈看了看他义无反顾的模样，又将视线汇聚到汤药中，扬起一丝苦笑：除了那段记忆，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离幻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只是觉得那笑里，藏了她所有的心事，虽是局外之人，心却莫名一揪，似是感同身受一般。
她仿佛看尽了一切，闭上了眼，一饮而尽，留言：“给我半柱香的时间。”
半柱香内，天窈逐渐忘记了那些繁杂的记忆，一点一点，如烟般飘散，仿佛从未发生过，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在放空......何曾如此自在轻松过？她笑了，那么自如，那么纯粹。暗淡的眸子，似乎慢慢被填上了光彩——她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却又在思索着什么。
他迷然地看着她，感受着她的笑容，不与平日那般严肃，或是隐隐地，在眉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绪。
当她看向他，眼中的温度慢慢散尽时，他意识到忘尘汤开始起作用了，心中竟是一阵恐慌——他害怕她忘了自己，急忙施法护住她的记忆，灵力却在触碰到她之时，脸上溢出了惊诧之色......
她终是回过了神，只是周身无力，拒绝了他上前的搀扶，她凭借着双手找到了抵住了桌子，支撑着、艰难地坐了下来。
离幻皱眉，心中憋了一口气，却还是赶忙斟了一杯梅酿给她沉淀灵力，半晌，她才缓了过来，揉了揉眉心：“刚才谢过司主了。”倾吐细言，语气却还是沉浮不定，毕竟刚刚经历过了一场斗争——天窈用毕生的灵力与威力强大的“忘尘汤”对抗，内力终有损伤，但毕竟是这神女的身份，修为自然强过忘尘汤...想到这，她竟觉得有些讽刺——又是神女的身份拯救了她。
“你是疯了吗？”沉沉的声音从离幻的喉咙溢出，此刻已经不管了身份尊卑，“你知道‘忘尘汤’的威力，竟还用毕生灵力相护，难道这份记忆比你的命还重要？”
讶异，一向尊卑有礼的他，竟也弃了体统，那般语气，似如老友一般苛责。
沉默，她在出神，半晌：“可以了，就按照这个调配吧。”声音虚弱似无声，“但请司主放心，天窈不会忘记众生之事，更不会如此不堪一击。”言外之意，我自有度量和主张，你不必如此惊慌。
离幻抿唇，片刻，倾吐一个“好。”字，转身去了门外。
天窈看着他的身影，低头之时视线恰好落在桌上那空了的药碗上，默默抬手，摘下了鬓间的青花簪，手指顺着这雕刻的纹路，轻抚蓦地，轻笑：“你说的对，我是疯了.......但是，我不后悔。”眼中的坚定，稳稳地传到了青花簪上，一滴泪流下，嘴角却在上扬。
离幻吩咐完，又派得力部下监管，这才转身回来，却见她正看着一支簪子若有所思，眼含相思，脸上挂着忧伤，他便猜到，这簪子对她的意义。
他也只能当作视而不见，侧身抬手敲了敲门。天窈回神，将青花簪插上，轻拭去脸上挂着的泪痕。离幻也不看她：“我已吩咐下去，请神女放心。”
“劳烦司主了，我且收息，片刻便好。”
“神女此番前来，又为幽冥试药，收息这事还是由离幻来做吧。”
“不必了。”天窈想着拒绝，“不......”
天窈话还未开口，便被离幻打断：“你对我说的最多的，便是‘劳烦’而字。如果你是觉得麻烦了我，那大可不必。”看到天窈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带了些惊异，他继续若无其事，“此刻你是抚魂铃主，我必须保你万全，才能让四海八荒恢复轮回秩序。”说完，天窈还未给出反应，离幻便定住了她的身体，不让她反抗，随后便开始将自身灵力输送与她。
这话似乎听着义正言辞，天窈却品出了些别的味道：世人皆道这引灵朱雀，威严不可侵犯，故敬称陵光神君。可此番看来，这陵光神君也会有小性子，着实有些意外。
被察觉到不专心，离幻更是直言不讳：“凝神，不然你我都要走火入魔！”手足受限，无可奈何，只得听从。
鬼差按照投生轮回时间完全编排好，花费了不少光景，却也给了忘尘汤足够的时间沉淀——汤似酒一般，愈沉淀，入口愈香醇。这最后一程，以热羹汤相送，比起那苦涩的丹药与刺骨的寒水，是否更会让幽魂放下前尘，安心上路？只是，往日这丹药是由鬼差送服，机械的动作，毫无感情，所以幽冥司署向来给人如冰窖的感觉——地方幽寒，更无人情。
人情，便要有温度。人之一死，本就凄凉，若是这黄泉路上无人相送......她突然想到了他，他在哪里？是不是孤身一人？会不会寂寞？想着，泪低垂，滑过脸颊，渗进嘴里，是苦涩的：原来，想念一个人，是苦涩的。
潜苍，你无法完成的事情，我替你做。这样，你是否能告诉我，你在哪里？好让我去陪你...不对，请等一等我，我要将这些因我而蒙受苦难的幽魂送入往生，这样，我才有颜面见你。
于是，她轻言：“备好热羹汤，我会亲自送服。”
众鬼闻言大惊，离幻看向冷静的她，鬼差望着离幻，又望望天窈，不知所措。
“神女，如此似乎......”
她没有看离幻，只是对着那鬼差道：“去准备吧，我随后就到。”
鬼差退下，离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决定的事情，旁人无法改变。”经过那事之后，两人亲近了不少，私下也如友人般相处，“如果这样，你的心里能好受些......”
“我只想不悔。”清澈的眼眸望向他，在他的心中挑起了波澜，如此明净之人，本就该无忧无虑，却为何卷入了这无止境的磨难中。
“好。”他的回应，她嘴角扬起了笑意，“不过.....”语毕，他伸手，掌心幻化出了一张黑纱，“把这个戴上吧。”
的确，以神女的身份出现，有些突兀——她可是亲手杀死地神潜苍的人，要不是她，这幽冥司大概也不会出这等乱子。
始作俑者，都是她。
如此这般，倒是解了她的顾虑，这离幻，果真不一般。
于是，脱轻纱，着素服，清挽髻，面纱罩，立于奈何桥之首，静待着那道鬼门开启后启程的号角。
一切，开始了。
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攒紧了衣裙。她发间的青花簪开始慢慢散发晶纯的微光，在她周身围绕，然而，她却看不见，只觉得，那颗急促跳动的心，似乎缓和了不少。于是，闭目深吸一口气，再次睁眼时，那丝微小的措乱已消散。
忽而，一道炫目的黄色焰火从黄泉路之端迅速在上空直线蔓延开来，这是离幻的朱雀灵焰，引灵入轮回。这里的天空没有星辰，故而这朱雀灵焰异常耀眼。顺着这朱雀灵焰向后看去，是离幻，他在对她笑，目光交触，是鼓励。她回以莞尔，传递谢意。
号角响起，幽魂们由鬼差带着，受着这朱雀灵焰的指引，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乘汤，端上，递与暂驻的幽魂，待来者服下，附上一句轻柔地“走好”。此刻，抚魂铃还在清脆地响着，步入此处的幽魂，耳畔回荡的，早已不是那挽留之音，而是弥弥离散之音，这便是上古神物抚魂铃的妙处——此处，断念绝情，走向新生。
面对天窈的祝福，喝下忘尘汤的幽魂，无论前世再有不舍，脸上却是舒散的表情。
依旧记得一位年长的幽魂喝下忘尘汤后对她说的话：“从前听说，这忘尘之药，苦涩难耐，寒冷异常，却不知是此般不同的滋味。谢谢你，在这最后一程给予的甘甜和温暖。保重！”随后看着他回到阴阳道，迈开的步子再无沉重与依恋。躲在黑纱后的她，喜悦的表情，眼眶含泪，还有满心的悦然：“保重！”
幽魂们在饮下忘尘汤之后，眼角会蕴出一滴泪，血红色的，飘入空气中，最后落到了她的掌心——里面藏着的，皆是幽魂最难忘的时光——对幽魂们来说，是一种彻底的忘却，而对她来说，却是一种馈赠：将他们最好的时光留给她，难道不是最好的赠礼？
她本属水性，真身乃是飘浮在弱水上的一朵莲花。弱水之上，鸿毛不浮，而她却能安然存之，于彼处吸收灵气，或许是依托于父君母后赐予的神力根基，才让她这朵天地之花得以存留。而莲花，善存露水，于是这些泪在触碰到她时，仿佛找到了栖息之所——愈加晶莹而不化。
她以灵力幻化了一个剔透的水纹罐，将这些泪存留其中。每每送完幽魂，她便会在这忘川河畔坐一坐，将这些泪珠的故事一一观遍。于是，她这个只在人间经历了四度春秋的人，却看遍了人生百态，尝遍了人生百味。
“爱过方知情深，醉过方知酒浓，走过方知甘苦”，曾经拥有过，便已是大幸，如若太过执念，便只能让自己沉入苦海中无法自拔，甚至，会错失其他的美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于她，是个旁观者，然而此时，她这个“当局者”，也清朗了不少。
因潜苍离去的伤，似乎在慢慢愈合，此刻，她仿佛正在重拾存在的意义。
此刻，她是谁，她又应该是谁？
没人过问，更没有幽魂过问。毕竟，萍水相逢，一碗忘尘汤后便会忘记所有，问了，又有何意义？
直到遇见了那个小幽魂。她依旧是活波可爱的模样，见到了蒙着黑色面纱的天窈，一时好奇心起：“你是谁？”
她是谁？这倒是个新鲜的问题。见那孩子的模样，蓦然想起此前一位老妪幽魂，轻咳着对她说：“如果你能遇见一位眼角有一枚胎记的小姑娘，一定要告诉她，婆婆很想她。如果可以，请你为她抚去她眼角的胎记，我定以此生相报！”
“婆婆放心！”那老妇人的泪珠中，唯一留下的就是这段忘年交——一个因胎记不受待见的女孩，一个守寡多年被子女遗弃的老人，两人惺惺相惜，却自得其乐。
世间的温暖，不过是陌生时起突如其来的维护与之后渐渐沉入时光的善意的陪伴。
于是，她幻化了嗓音：“那你觉得我是谁？”老妪的嗓音一出，那小幽魂瞬间乐呵了：“是孟婆婆！我是小真儿！”
“是啊，婆婆认出你来了。婆婆要送你一件礼物。”天窈挥手，去掉了真儿眼角的胎记，没有了胎记，真儿的往生定能少些苦恼，“放心，旁人看不见了这个胎记，但婆婆能看到，你和婆婆还会相遇的。”
“那真儿等着婆婆来找我哦！”她接过忘尘汤，自言自语道，“闻着好香啊。”一口气喝了下去。天窈伸手，拭去了真儿嘴角残留的汤汁，抬眼间发现真儿眼中温度骤降，心中一凛，由着鬼差将她带入阴阳道，当她再次迈开脚时，便是那由着朱雀灵焰指引、毫无生气的“真儿”了。
她透过那黑纱凝望，暗道：“真儿，走好。”
真儿的泪，与孟婆婆的泪，里面都是与彼此相处的时光。不是无人让她传递衷肠，只是这段忘年之交，更触动她。几日来，她在忘川河畔反复地观着真儿与孟婆婆的记忆片段，心中似有一道门被打开，却不真切。
天窈将真儿与孟婆婆的泪收在了一起，两者融合，汇聚成了一颗大的泪珠，随后幻化成了一串血红色的珠串，悬挂在了她的腕上。她惊异地触摸，竟看见了人间的光景——孟婆婆与真儿已经团聚，此生的她们不用再四处寻觅着彼此，因为，她们是师徒，佛寺中修行的师徒。
不落入凡世俗尘，却选择了隐山修行。
人世之轮回都是颠覆的，前世悲苦，此生便能享受繁华。况且天窈所预见的孟婆婆的今生，也并不该如此。
“我定以此生相报！”孟婆婆年迈却坚定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所以，当你在见到了随父亲，也就是当今丞相入宫觐见的真儿时，便放弃了太后之位，而遁入空门，只为信守诺言，以此还愿？
也许你已经忘了前世之事，但又是什么让你铭记了这个承诺？
原来有些陪伴，超越了生死，即使相离，都能时刻印在彼此心中——你的身边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也许他不在身边，却也在远方默默守护。正如孟婆婆一般，守护着真儿。
念至此，她泪如雨下，珠串被她攒紧，牢牢地贴在了胸口。她终于明白了那道门中藏着的东西——是大爱，孟婆婆的大爱。她是神女，不该以此身份为耻，应该用这个身份去做更多的事情，才能称得上神女的身份。
潜苍，我懂了。你说的对，我不该妄自菲薄，更不该停留在和你的回忆中，我应该向前看。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到了她的脚下，却突然生根发芽，渐渐生长出了一朵红艳的花。
这忘川河边的土地，可是出了名的丛草不生！如今竟能开出如此鲜艳的花朵！离幻一直在她身后默默陪着她，见她反应异常，连忙上前。在看到花的那一刻，他也讶异了：“这是......”
“好像是我的眼泪.....”天窈的脸上还有泪痕，眼中却漾着茫然的欣喜，“不知这是为何......”
话音刚落，被放置在一旁的水纹罐竟颤动了起来，盖子被推落到了地上，罐中的红色泪珠渐渐飞了出来，随后落入土地中。忘川河畔，荒土之上，越来越多的红色出现，带着红色的晶光，在风中摇曳，而这片红色，一直蔓延，向黄泉路之端，似乎要铺陈满整个阴阳道。
离幻与天窈站在这片花海中，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惊喜到无以复加。空气中，再不是清冷的气息，而是弥漫着丝丝的暖意，许是这点点的红色晶光所发散。再看水纹罐，已是空空如也。
“真美。”天窈轻声感叹。
以前总觉得这里少了点什么，原来是色彩。现在的一切，刚刚好。
“真好。”与你共同见证这一切的诞生，真好！见天窈看向他，离幻急忙收回了视线，“没想到这幽冥司还能有如此生机。”
天窈看了看手中的那串红色的珠串，轻声道：“也许是孟婆婆的庇佑。”随后默默地将这珠串带到了腕上，用衣袖好生盖上：孟婆婆，谢谢你。
离幻似乎想起了什么，望了望这嫣红的花海，笑着说道：“烦请神女取个名字吧。”
“取名？”天窈俯身触碰正摇曳的花朵，那花瓣由花蕊向外如丝般伸展，中间的花瓣向内弯曲，在尽头处，如泪水般垂下，但却无叶，翩翩姿态，仿佛游离于三界之外，“花生彼岸，无茎无叶，灿烂绯红，悠然绽放。”沉吟片刻，“唤做‘彼岸花’吧。唯愿彼岸之事，留彼岸。”
多少烟花事，尽付风雨间，多少尘间梦，尽随水东转，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
孟婆婆，过了此生，我许你一个来世。
“彼岸的记忆，彼岸花，意境斐然，好名字。”
“司主过奖了。”
不知发生了何事的鬼差们纷至踏来，离幻见此，轻松一笑：“我去安抚一下。”天窈点头，见着离幻飘扬而去。
婆婆，我记得真儿曾经问我叫什么，我叫“孟婆”，可以吗？
沉迷在这片花海中的她，不会注意到青花簪此刻的闪烁，比起往日的清亮，暗淡了不少......
这，意味着什么。这片花海生长，又在预示着什么......
一切，又回归往常，只是多了这片彼岸花海，这些走上黄泉阴阳道的幽魂们，眼中又多了些别样的风景，心中若有怨恨，会不会因这光景，而更消散、释然呢？
应该、会吧。
于是，这世间的传说又多了一笔：人死后都要去往幽冥地界，那里有一条黄泉路，路边长满了如鲜血般殷红的花，叫彼岸花。幽魂定要过一座奈何桥，桥首站着一位蒙着黑纱、与称呼不相称的女子，喝下她的汤药，就能忘记前世之事，走向转世轮回。幽魂们问她叫什么，她说：孟婆。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