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声一问 如雷贯耳——带你读《祝福》之三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只她剧变):
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五年前35岁左右的祥林嫂,头发就已经花白,可见承受着怎样的精神压力);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饥寒交迫,营养不良),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有所有而不得,就会悲哀。悲哀说明对生活还有所求,此时祥林嫂连悲哀的神色都没有了,说明她对生活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和希望,无所求自然无所悲——但这又是更深层的悲哀,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佛家讲“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在祥林嫂的身上,都齐了),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不说“一转”,就是没有把她当人来写,由此突出表现她身上已经完全没了活力),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自然是用来乞讨的工具,但什么也没要着——在这大雪纷飞的年末,家家户户应该都有吃有喝的“祝福”时刻,居然没有一个人肯施舍一点东西给她。她的一生,不也像这个碗一样吗?带着希望而来,却被命运之手摔得破破烂烂,末了什么也没有得到——工资被婆婆和庙祝拿走了,两任丈夫都死掉了,孩子被狼吃掉了,她最终空着手离开了这个世界……);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衬出祥林嫂的又矮又瘦),下端开了裂(说明受力不轻——饥寒交加的祥林嫂连路都走不稳了,身体的重量倒有一大半要靠这竹竿来支撑):她分明已经纯乎(她本来是不想当乞丐的,她本来是很能做事情的勤快能干的女人,她本来是想靠自己的劳动来谋生的,但是这个世界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肯不满足)是一个乞丐了(与年底的祝福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既然她纯乎是一个乞丐,那她瞪着眼朝我走来,自然也就应该是找我讨钱咯,这个想法没毛病。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出乎意料,不仅认出了“我”,而且还先问候了一句,打了个招呼。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短短几句,几多悲辛……不识字,是悲剧的根源之一;没出过门——终其一生不是在鲁镇上劳作流浪,就是在山坳里相夫教子,世界那么大,她从没去看过;“无才便是德”的底层妇女,未曾感受过人们的善良,只见识了社会的冰凉……)。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还有什么能让此时的她感兴趣?还有什么比熬过这个严冬更重要?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凭借此问,那个被命运击垮了的祥林嫂,又试图重新站立在鲁镇的世界上。她分明越过了鲁镇的所有人,敢于将问题呈献给一个“识字的”“见识得多”的“出门人”,她显然希望“我”给她某种不同于鲁镇规则的说法,她在怀疑!她生命的力度在这里再一次爆发,抵达了她所能抵达的最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