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子的故事(2)
我村子的故事(2)
集市的北头,大概现在光明大酒店的位置,是我上小学时的学校。
听说以前的学校,很多都是建在坟场上,或者是由寺庙改建的。
这大概是真的。毕业后,我曾在周边一个农村小学待过。一下雨,泥土快要干的时候,校园地面会显出几块儿印子,和别的地方相比,显然颜色更浅些,干得更快些。它们一头大,一头小,形状、大小都类似棺材盖。
一个前辈的办公室门前就有个这印子。
有一次,他的门关着,并没有锁,却怎么也推不开。
他就站在那块印子上,将脚跺了两下,笑着说:“喂,伙计,是不是你在底下太寂寞,就跑出来了?”
乍一听,毛骨悚然。
然而想吓住本仙女,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哎,大概他想和你开个玩笑,化身为笤帚木棍,顶住门,就是不给你开。”
据说坟地阴气重,住人不好,镇不住容易出事。
老人更不能住。
孩子阳气重,盖成学校,三五十年后,阴阳平衡,又是一块好地。
想想看,也是的,一下课好几百号活蹦乱跳的娃,呼啦啦地窜出来蹦啊跳啊,高分贝的嘹亮大嗓门叫啊喊啊,笑啊闹啊……甭说见不得光的鬼,活人都会被吵死……
何况小孩前途无量,谁知道此中有没有个文曲星转世的,小鬼哪里敢来捣乱。
不过还好,我村子里的学校是由一座庙改建的。
一个高高的大门,雄踞在小坡顶上,两扇宽阔的大门板上,钉着一排排的大铜钉。这大概就是原来寺庙的山门。
门板厚实沉重,小孩子很费力才能推开。门板最上方钉了四块圆圆的铁皮,写着四个红漆大字“光明学校”,排列成好看的圆弧形。
这大门实在是太高了些,小孩子在坡底远远地看,使劲儿地抬头,仰望,能看到上面高高的青砖门楼,一排排青黑色的小瓦片上,生长着苔藓和瓦松。两边翘起飞檐,线条优美,直刺蓝天。
进了大门,东边中间有一大片空地,对向有两所房子,朝北的是座二层小楼,朝南是两间大瓦房。这是学前班的地盘儿(那时叫育红班,要为祖国培育根正苗红的下一代)。
(村子太大,孩子们又小,大人们又忙,无暇接送,育红班就在东地、西头、后地设有教学点,方便孩子就近上学,我就在东地的点上上过一年。现在想想,那时的教育就做到了人性化。)
西边是一个地坑院,下一个陡坡,院子里有几孔窑洞,几棵大树,南边还有一座大的瓦屋。
我的一年级就是在这屋里上的。
教我们的袁老师,留着短发,利索能干,后来做过村里的妇女主任的。
育红班她也带过我们一段时间。她不知怎么从村里弄来一笔钱,买了一大箱子乐器,西洋乐器居多,什么沙锤、铃鼓、扬琴、竖笛、小鼓、小钹、三角铁……各样都有。
六一儿童节,她带着我们二三十号孩子,搞了个乐器大合奏。附近几个村的孩子都集中到游殿村的大戏台汇演,因为节目新颖,获得了大伙的称赞。
我们小孩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新奇的乐器。训练的间隙里就不老实,眼瞅着,趁她不注意走开,摸摸这个敲敲那个的。
我偷偷玩过沙锤和铃鼓,还把扬琴胡乱敲了一通。正式演出的时候,敲的是三角铃。
小孩子有时候学不会,她很有耐心,经常给调换,说:“来试试这个,说不定能弄好。”
她也很严厉。练习的时候要老老实实的,谁要是偷懒、打闹,她就会拉下脸训斥。
最忘不了的,是一年级时,她辅导我参加全校的朗读比赛。
她一个人包揽了我们几乎全部的课目,经常累得嗓子沙哑。那几天她又害痄腮(腮腺炎),发着烧,半边脖子肿着,只好围着一条蓝纱巾遮住脖子。
放学了。她叫我读课文给她听。
第一遍,读错了很多音。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用红钢笔把拼音标记在我的课本上。
又一遍,还有错的。她再纠正。怕我记不住,她又把每个字的声调都标上去。
第三遍,她终于稍稍放下了心。叮嘱我回家再好好读两遍,还要注意保护嗓子,多喝水,不能吃辣的,下课不能和那群疯孩子一起吵闹。
朗读比赛是小学和初中在一块儿比的。
大家都在台子后面候着。
站在一大群大孩子中间,仰望着那些对手。有男生,大多是女生。她们个子高高的,居高临下看看我,偷空还说笑几句。
突然就害怕得想要发抖,想要扔下书逃回去。
忘了是第几个上去的。不知怎么走到那个红绸子包裹着的扩音器前面。
扩音器太高,我太矮,够不着。她慌忙跑过来把支架调低。
腿在抖。手在抖。书在抖。声音也在抖。
周围的声音像海浪,一波波地拍打过来。
书上那些工工整整的声调标记,像一尾尾红色的小鱼,游弋在黑色的字行间。
似在告诉我前面的方向。
慢慢地忘了害怕,忘了发抖,忘了周围的一切。
忘了有没有得奖。教导主任似乎也表扬了几句“声音洪亮”什么的。
我还记得,那篇课文的名字叫《雷锋过桥》。
顺着育红班旁边的路再往北走,迎面是一座精美的小阁楼,有三层。
小阁楼很气派。墙是大青砖砌的,红漆木门,飞檐斗拱。好像屋檐的四个翘角上还挂着铁铃铛,刮风的时候叮叮当当地响。
楼背后两边是光滑的青石板修的台阶,还有雕画着花纹的石头栏杆,起头处两个石柱头上各有一只石狮子,小小的,雕得很精致。
小阁楼西、北、东三面都是两层的古楼,青砖黑瓦,形成一个个小四合院。这些楼房的二楼都是厚厚的木头地板,女老师穿了高跟鞋走路,听起来格外有韵味;小孩子跑起来咚咚地响,老师就经常叮嘱我们不要在木板上跑跳。
这三所房子,是二三年级的教室。
忘了多少次,在小阁楼的青石台阶上跑上跑下地疯玩,坐在石狮子的栏杆上背书,心不在焉的,一双双小黑手,把小狮子和石栏杆摩挲得无比光滑。
调皮的男孩子,找到木地板上的小窟窿,用小刀刮,用手抠,弄出个小洞来,趴在地板上偷看下面教室的情形。
大扫除的时候,偷偷地从那窟窿里,把土和纸疙瘩扔下去,把水洒下去。
不一会儿,下面的学生或者老师,就会跑上来,找老师告状。
东边的二楼上有个小图书馆。当时我姐高中毕业在学校里当民办老师,顺便管着图书馆。于是晚上就经常钻进图书馆里翻书看。
八十年代,一个乡村的学校能有多少像样的书呢?但还是点着油灯,或是就着蜡烛的微光,一本本地翻看。
书的内容十分杂乱,看了什么现在都忘了,但在那个物质十分贫瘠的年代,挑灯夜读的情形想来是如此的宁静富足。
也许这就是书籍的感染力。无形之中,它会一点一点改变你——是在一如既往的游戏嬉闹中觉得茫然和厌烦?还是日复一日的吵闹中忽然而来的寂寞和孤独?
……
三年级。油菜花黄,麦苗青青。老师带我们去春游。
二十里地,一路走着,到巩义的康百万庄园和宋陵去玩。
路上,小孩子家,兴奋得蹦跳撒欢。
老师忙个不停,一会儿说:“靠右边儿走!”“别只顾着说话啦,看住路,快掉坑里啦!”
一会儿又说:“走热了?别脱衣裳,把外面的扣子解开。”“别笑啦,看把牙都笑掉了,跟上!”
走一个多小时,就叫孩子们都坐到路边歇一会,叫从背的书包里拿出水壶来,喝几口水。
又得费一番唇舌:“说,咋把水弄洒了?嗯?你抢人家的水干啥!把你的水给他倒点儿!
“喝完把盖子盖紧哦,谁再弄洒可是没有了!”
到了康百万家里,就更忙碌了。
要给我们讲康百万是清朝末年有名的大地主,他家有多少地,多少粮,多少房啦,慈禧老太后逃难时就在他家住过啦;他家的房子真多,有厨房、书房、账房、仓库、卧房、婚房啦;各色各式的家具,有什么紫檀雕花的顶子床、锦缎刺绣的床帐啦,大漆漆过的油亮的供桌,红木的茶几,花梨木的太师椅啦,青瓷的花瓶,青花瓷的茶杯,白瓷的碗盘啦……
还要盯着,有没有掉队的,乱跑的,不好好看、好好听的。
走的时候,校长还求人家给了水,让老师把小孩子的水壶装满。
下午到宋陵。
那时候的宋陵,还没有被围起来开发,高大的墓冢伫立在野地里,成排的石翁仲恭恭敬敬地站着,排得整整齐齐;有几个没了头,看起来有点滑稽。
小孩子们吃过了干粮,喝过了水,歇息了一大会儿,就又活蹦乱跳的了。在麦地里乱跑,男孩子和石像比身高,爬到石马、石羊的身上去;女孩子围着老师坐着问这问那。
老师也累了,吆喝不动啦,干脆就坐在一边上看着,不出乱子就行。
回去的时候,走到半路都没劲儿啦!
踢踏踢踏地走着,小腿儿隐隐地酸疼。
说笑的劲头也没有啦,闷闷的。
老师叫强壮些的男孩子帮女孩子背着水壶(水也没啦),走在前头带着。
老师不断地催着落在后面的几个,叫别松劲儿、别泄气儿。天快要黑啦!
老师都很年轻,都很美。
我姐曾有张照片,是这几个年轻女老师的合影,黑白的。
五朵金花,一个个都很美。
都穿着八十年代流行的行头:白衬衣,小西装,喇叭裤,黑皮鞋。
烫着时髦的头发。
眼神清亮,气质温柔端庄,脸上掩不住的青春蓬勃,像要透过相纸四处飞扬。
二、三年级时教我们的戚老师,是村里公认的第一美女。
我们一下课,就喜欢围到她身边。
有人问哪个字怎么写,有人打小报告说某某又在教室里跳腾;有时她也问问孩子们家里的事情。
更多的是在看她,偷偷的,又挪不开眼睛。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怎么都长得那样好看。
偷偷摸摸她柔软的发梢,高兴得不得了。
三年级开始用钢笔了。上课写字的时候,她在班里转,会帮小孩子把铁笔帽摘下来,说着:“笔帽太沉了,小手怎么拿得动?用完记着盖好。”
常常故意把笔帽戴上去,为了叫她经过时,也帮我拔一下笔帽。
该上四年级啦!从小阁往东,过一座桥(桥下是一条路),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过了桥,就看到一个红砖砌的大台子,长方形的,面朝东。学校开会呀集合呀都在这,朗读比赛也在这。摆上几张长桌子,蒙上枣红色的金丝绒台布,再摆上两瓶鲜艳的塑料花,挺气派的。
台子南边阶梯边上,树着根大木桩,上面叉子上用钢筋挂着口沉重的大铁钟,锈迹斑斑的;旁边还挂了个小铁锤。
那钟是长条形的,然而形状十分奇怪,我们从那里过都要去猜,铁为什么要做成那个形状。
直到三年级暑假,我第一次坐了火车去西安串亲戚,看到铁轨,才恍然大悟——其实就是一截废弃的铁轨。
预备、上课、下课都要敲钟,怎么敲,是不同的,节奏、长短、敲多少下,都有讲究。
老师们要每人一天轮流值班去敲钟。轮到的时候,附带一本校务日志的记录本、一个小闹钟。
看到初中的男孩子经常替老师去敲钟,神气得很,好像敲钟的时候他就是个老师啦!
我们也争着要替老师去敲钟。
老师总是说:“你们不会敲!个子小,踮个脚也够不着!”
男孩子不死心:“老师,叫我去吧,我个子高!”
“你?高倒是怪高,瘦成这,会有劲儿?”
有人觉得机会来了:“老师我有劲儿,我可有劲儿!我一顿吃三碗饭,俺妈都嫌我吃得多!”
“看你说的,吃得多,就有劲儿呀?”
“有劲儿有劲儿,他们掰手腕都掰不过我!”
老师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答应;叮嘱着要一下一下地敲,要数着敲够多少下。
他们就争着抢着去敲钟。这个敲过了,那个接着再敲几下,力道不匀,节奏乱了,好好的钟敲得七零八落。
老师听见了赶紧跑出来,把他们轰走,仔仔细细地再敲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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