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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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南滨路散步时碰见他的。
轮椅上圆墩墩的一个老头，秃顶，眉毛淡到几乎没有，小眼睛，蒜头鼻子上架一副松松垮垮的眼镜，厚嘴唇，短脖子，怎么看怎么面熟。推轮椅的大约是保姆，高大壮实，像啥也没推似的，懒洋洋地走。我们错身而过时，被老头盯上了，像是要打招呼的样子。我冲他微微点一下头，径直前行。边走边挖记忆：八十多岁的老头，会是谁？是谁呢？
回家时路过农业银行，想起来是谁了。——董胖子！
董胖子不姓董，姓辜，辜什么不清楚。官场上打招呼，通常是姓氏加职务。董胖子那时还算年轻，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县农业银行行长位置上退下来，当了督导员。按惯例，人们仍称之为辜行长。
那还是四十年前，我刚刚调到县电台当记者，参加了由县长带队的流动办公。跟我同坐一辆车的就有董胖子。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称呼，别人一叫辜行长，他立即一本正经地纠正：辜督导。也可以叫辜原任行长。再叫，再纠正，不厌其烦。流动办公结束后，除了“本台消息”，我还以他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把他写成了《董胖子》。万万没想到的是，小说在省作协主办的《现代作家》发表了，而且辜督导本人居然看到了。小说写得太实，因此在本地引起了轰动，辜督导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董胖子。多数人认为我是在讽刺董胖子，但他本人并不那样看，有一天居然给我打电话，说我是懂他的人。
以下是小说原文：
随县长下乡流动办公，认识了一个有趣的人物：董胖子。
上面号召大力发展乡镇企业，所谓流动办公，是由县长带领相关部门领导前往各乡镇，现场拍板，解决办企业的立项，场地，贷款等诸多问题。一行人，三辆车，除了我，需要当场表态的不是局长就是部长，不是部长就是主任，唯有董胖子是非实职领导，但据说是本单位最有发言权的督导员。因为受了县长的抢白，他才亮出了自己的品位。“摆什么架子?”他酸溜溜地小声嘟噜，“我董某大小还是个‘员’，括号正科级嘛。没有当过县长，未必没有见过县长！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真是的。”继而便回忆自己当年率领部下深入基层，就从来不摆架子的。他厚实的嘴唇越翻越快，声音却越来越小，终于听不清究竟又念叨了些什么，令人疑心他在心里恶毒地诅咒。翻着翻着，也许骂得过瘾，忽然哈哈大笑，且笑出了泪花。
董胖子爱说爱笑，人长得也好笑，第一眼看见他，我是忍了又忍，才敢看第二眼。他矮而且胖，头戴厚实的羽绒鸭舌帽，质地考究的西服套着厚厚的棉袄，淡眉，小眼睛，翘鼻子上架一副松松垮垮的老花镜，脖子几乎短到没有。我们坐的是大屁股“北京”吉普，很挤，加上一个圆滚滚胀鼓鼓的他，便觉得呼吸都很困难。
董胖子困难地夹在两个人中间，表情严肃，目不斜视，规规矩矩。汽车猛地启动了，人们都身不由己地往后一仰，与此同时董胖子惊叫一声:“帽子！”
他摸着光秃秃的大脑袋，在人们的哄笑声中，狼狈地欠起屁股，四下寻觅，找不到，便气急败坏地嚷：“快点拿出来！这么冷，感冒了又是国家的事情。人家才买的新帽子弄皱了回去要挨骂。快拿来！我要骂人啦。当真要骂啦。骂了你龟儿子就不要怪我语言不美哦……哪个吃饱了胀多了屙不出睡不着的藏了人家的帽子。”
这一骂，帽子总算带着余温从梁局长屁股底下回到了他头上。
董胖子分明是个活宝。
“老董，听说你去过西藏?”
“不错，呆过两天。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呆的。吃穿都不说，这二十年要少喝好多氧气。我得了八种病。我原来以为这辈子就死在那儿了。”
“那么凶？”
“吓你的？心脏病、气管炎、胃下垂……八种。哼，组织上总不能把人往死里整嘛!”说着便出格了。
“好哇，你一个老干部——”
“老又怎样？井冈山的骡子再老，还不是要驮炮弹。这阵提干部讲的是年轻化，文凭化，领导一句化(话)，谁规定得有老化，火化？”
“董胖子，你是不是党员？”
“不晓得。你好久把我开除了的？正因为是党员，我们才不说假话。一是一，二是二。当时组织部长来征求意见，我态度鲜明得很：一切听从党安排。反正留得勉强，走得愉快，在哪里都是干革命。’这下才放老子一条生路，阿弥陀佛！”
一车人笑得东倒西歪。
“笑啥子笑？人家摆的老实龙门阵哦。”董胖子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个人一贯实事求是，说老实话。其实，娃娃嘴巴乖，娘老子就爱；见了叔叔阿姨只要肯喊人，负责哄得到糖吃。我那个幺儿嘴巴就乖，想揩油了就爸爸爸爸不歇气地喊，硬是要把你的钱喊到他的荷包里。那个狗日的！......”
董胖子嗓音厚实，很肉，且有板有眼，且伴之以笨拙的手势，不时引得人们捧腹大笑。人们故意逗他，占他的便宜，他却浑然不觉，不断地中圈套，弄得狼狈不堪。
“狗日西藏那地方的人才野！冷天，男人在路上随便看见一个女人，就去‘暖和暖和’。我晓得县上有个干部‘暖和’过的女人少说都有一个排。都喊他喊排长。”
“你呢，你那阵当副县长，又分管银行，‘暖和’了好多？”坐在右边的分头情绪高涨，热烈地问。他姓巫，大学生，新近提拔的财贸办公室主任。
“开不得玩笑！莫乱说！”董胖子慌了，“传出去不得了，人家还以为我当真‘暖和’了好多。我这个人胆小怕死，只好干冷。”说着，便显出遗憾的模样。
“老实交待，你想不想‘暖和’？”巫主任穷追不舍。
“要说不想……那是哄人的。有一回，我一个人出门，半路碰到一个。差一点我就，嘿嘿……结果咱们不是吹，马上想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好一个老滑头!”巫主任意味深长地笑道:“至少，你也是个班长。哈哈……”
“放屁!”董胖子勃然变色，“小伙子，我倒要问问你，你这个党员为啥对这些事特别感兴趣，咹？”
巫主任大窘，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然而不等旁人相劝，董胖子便笑出了眼泪。于是大家一齐笑。笑够了又听董胖子吹马。他兴致勃勃地说，那地方出门全靠骑马，神气得很。书记、县长们的马是固定的好马，就跟我们县一二把手的尼桑丰田一样，跑起来又快又稳。
“董胖子，你也会骑马？”
“不会。只坐过一百多匹。摔跤子的回数我没有统计过。摔了一辈子跤，一辈子都爬不起来。结果颠出了职业病：胃下垂。跑到医院去透视，乖乖，下垂了一尺多，像根肠子，又像长把儿调羹。那样细，一顿只装得下几颗米？我原想这辈子……”
“就饿死在那儿了。”全体补充道，一个个笑岔了气。
“就是。”他不笑，把头摇了两摇，忽然无比的庄严，那模样好象在回味刚灌下去的一碗苦药，又象哲学家对着茫茫宇宙在痛苦地思考。
一路说笑，拿董胖子开心，竟不知不觉跑完了一百多里坑坑洼洼的山路。平桥区到了。下车之前，董胖子郑重地打招呼，不许把车上的玩笑拿出去乱说。“狗日董胖子在车上放毒，吊二话!这下我就惨了。我还想好好生生活几天，背一个处分去见马克思划不着。”话虽轻松，却约约包含着一种复杂的辛酸。
午饭后开会，董胖子一入座便有了几分气场，只见他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挺直了腰，变正经了。在公开场合，所有的头头都极正经。何况这次流动办公，短期内就要审批若干乡镇企业的待建项目，当场拍板，更何况董胖子握着贷款大权，成千上万的人民币须经他点头后放出去，这可不是儿戏！不过董胖子年龄偏大，加上他本来就不是个正经人，正经了个把钟头，便一个接一个打起呵欠来。
当一个乡干部抱怨钢材涨价，每吨要卖一千八百元时，正在打瞌睡的董胖子吓醒了，大惊小怪地嚷：“刚才哪个在说钢材要卖一千八？一千八！前几天才八百，我的乖乖，涨了一千多元！我们国家少饱了的钢材，未必拿去出口啦？”
哄堂大笑。老县长费尽口舌，说明钢材为什么紧缺，紧缺之后办企业投资更大，更需要农行增加贷款，大力扶持云云。谁知董胖子越听越糊涂，钻进了牛角尖。
“既然没有钱，不如把新项目统统砍了，集中力量巩固老企业。办工厂哦，不象五几年撵麻雀，一窝蜂跑出去，敲锣打鼓，满山遍野惊叫唤，撵死几个算几个……”
“够了，够了。”老县长极不耐烦，不无叽嘲地说:“搞四化，当不得桃花源中人哦。”
董胖子不知趣，摆出一副探讨的架式说：“不管是哪里的人，总要讲究实际才不得吃亏。就跟骑马一样，快是快，你不会骑恐怕摔下来更快。人还没有坐稳，‘咚’一声掉下来了。所以要先骑老马，骑惯了再……”
“少说废话！下-个，继续汇报。”
董胖子脸一红，不吭气了。嘿嘿冷笑一阵索性又睡，少时竟发出了鼾声。会场上热闹非凡，他却难得醒一回。醒了，也只把眼睛虚开一道缝，精光一闪，立即又闭拢了。
轮到尖峰乡汇报，会议冷场了。乡长一口咬定，根据本乡特点，只办一家面粉厂，杀了头也不增加半个项目。老县长听得火冒三丈，呼地站起来，再次宣讲发展乡镇企业的战略意义，并重申县政府新近制定的奖惩办法。发完火，又检讨自己态度不好，好言启发那个犟头犟脑的乡长。
董胖子忽然醒了，极严肃地替县长帮腔：“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年实现总产值翻番，县长就给你向上涨两级工资，还要按比例发奖金，这样的便宜买卖你到哪里去找！各位不忙笑，我这个人最爱说老实话。那文件印的是‘产值’而不是‘利润’。这就划得着了唦。你赶紧办他几百个厂，快些投产，总产值用不了半年就可以翻番，还怕不涨工资。嘿，安逸。蚀了本不要你私人掏腰包，我们农行晓得把票儿拿去打漂漂……”
老县长开始还向董胖子报以赞赏的微笑，听到这里忽然拍案而起:“董胖子？你，你……开什么玩笑！”
“老实话。像我这么老实的人，从来不会开玩笑。嘿嘿……”
幸而县长压下了满腔怒火，继续叫人汇报了。“摆什么架子？”董胖子反而火了，一个劲嘟嘟囔囔……
真正的麻烦事还在后头。
第二天，汇报持续到午后一点。九个乡共计上报了七十一个新项目。老县长脸上终于松动了些，他提议趁热打铁，拍完板再吃午饭。于是头头们纷纷“同意”，拍得极顺利。最后轮到了董行长。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他不给贷款，一个企业也办不成。
董胖子此时俨然比县长更具权威，圆滚滚地坐在那儿稳如泰山。半晌掏出一个小本本，顶一顶老花镜，一板一眼地说：“各位，大办乡镇企业我举双手赞成，巴不得一晚黑就建他一万座工厂。不过，说到钱就不大亲热了哈。一句话，自筹资金不足，材料没有来源，产品没有销路，干部不懂经营管理者，明显收不回投资的，农行一律不放贷款！”接着，他一口气“砍”掉四五十个项目，这才慢悠悠呷一口茶笑道:“你们要骂狗日的董胖子也好，说我是铁公鸡花岗岩也罢。喊我退居三线也要得，我负责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我私人吃点小亏值了屁，国家的票儿可不是随便印的！”
全场骇然。
老县长脸上红白交替，阴云密布。董胖子则憨不憨痴不痴地笑。
老县长终于热血沸腾了：“你一-一个老同志，就这样，传帮带！‘暖和暖和’？‘组织上把人往死里整’？‘流动办公是搞过场走形式’？……这是什么性质的言论！你过去的教训难道还不深刻，咹！”
“……”
“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
“……”
“糊涂！简直是稀里糊涂！”
“哼，糊涂。”董胖子一把抓下鸭舌帽，跳起来:“糊涂就糊涂！我董某就是只缺了四个字：难得糊涂！”
那厚实的嗓门居然变得极尖锐，极刺耳。那圆滚滚的身躯仿佛变了形：细，而且长了。
......
2023年5月2日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