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狂想
家化作迷宫似的、怪物的城堡,镜子中的我亦变成堂吉诃德了。
进门便是个小小的走廊,右手边的柜子是多用的,自下而上楼梯状的柜门好似山间之阶梯,一步一步地登入云端去了。只是,另有一组柜门压在他们头上,使他们又如山间负着送往山顶的重物、蹒跚咬牙而上的村人,眼睛向上、向前看,至于那目光极端在何处,我也不得而知了。
他们是永远向上、向远的柜子,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夜里楼上叮叮当当、热闹的声响,正是他们把维持生命必需的养分输送上去时人们发出的欢呼。如仙境,我亦瞧不见楼上人的生活,但未知带来神秘,神秘又创造等级,那些对我来说神秘而不可知的东西,都好像比常见之物更高级似的。这奇特的神秘感带来的卑微之心,唯有在直面神秘时才得以消除——唯有在妈妈给楼上住户打电话说漏水时,我才意识到他们也不过是像我一般的地球人,像我一般白天也是有食物和水分而不需要等到夜间的柜子师傅给他们送上去的。宅家之日,我可怜的视线被局限在砖瓦之内,也唯有靠想象登山之趣来聊以自慰了。
那柜子的对面、进门的左手边,却是一片开阔之地。沙发的身体分作几段,紧紧地抱住茶几,后者四周尖锐的棱角甚至都嵌进了沙发的肉体之中,看了不免叫人心疼。但转念一想,要不是因为他二者间的亲密,这脆弱的茶几恐怕早就被对面虎视眈眈的电视机砸个粉碎了!外人不知,但据我两个多月的观察,这西洋人造出来的高级货,简直比那抓哥(drug)还害人!
世间怪奇、危险之物,总有弱点,或是在睡觉时、或是在背身时,但这电视机虽然靠着细电线中的电流活着,但哪怕切断了他的生命供给,那黑漆漆的大嘴却还是一直张着,可怕的架势简直是要吞掉面前的一切。若接上他的电线,这张嘴就永远说个不停,即便我想求一时清静,打发他小点声,他在低声絮语中却从不肯放弃骇人的口气和故事,用什么新冠肺炎、死亡病例、全球传播的故事来吓我,只叫我惊出一身冷汗。本想宅在家图个安全清静,他却把外面的消息一条不落地塞进我的脑袋,连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小事儿都不放过,倒像那肺炎就在我头上似的。这黑嘴唠叨怪真让人害怕!
若沿着走廊向前,不往左看那惊心动魄的客厅,我便到了餐厅和厨房。这房间是很空的,只中间一张磨砂玻璃桌,周围一圈椅子,案板和灶台在最底端,仿佛在远远地躲着玻璃桌上的神仙。依我看,在这吃饭是极好的,妈妈每天三次准时大喊一声“吃饭了”,好像那飘在楼上的神仙听到也会冲下来似的。食物本无特别之处,但放在那样精致的、底部刻花的盘子里,倒像真是给神仙吃的供品了。讲道理,我也“不敢多伸筷,恐惊天上人”,但妈妈总说什么人是铁饭是钢,我只好当自己活在古希腊,诸神不过是远方之友罢了。且说不定现在神仙们多吃点,待疫情走后他们在瑶池蟠桃园开个蟠桃盛宴,我也能受邀沿着门口那登山阶而上,去他们几个桃子吃呢。
再向左绕过一段曲径,便到了书房。这房间虽甚小,却五脏俱全,也是我每日闲逛最多的地方。电脑、手机,虽说和外面的大黑嘴唠叨怪本质并无区别,但体积较小,也可爱得多了。角落摆着吉他和钢琴,我时而邀书桌上的什么聂鲁达、乔伊斯、曹雪芹、王小波等人听本人个演奏会,水平有限,但想必他们也十分享受,因为我从不见他们焦躁地抓头挠腮。或许文学使人安静,尽管我有时听不懂他们的话,大声质疑他们,这些人也常学那林妹妹,好晾着我这宝哥哥,不与我争吵了。
当然,我珍视这来之不易的、长期的安静和独处。虽不像梭罗有反对不义之战的充分理由,也没有陶潜“悠然见南山”的美景,我亦是享受在这怪奇城堡的安稳时光,靠文学和想象聊以度日。人们常说,文学无用。确实,在这和平年代,在马克思强烈批判的审查制度依然存在的年代,文学无法再变成鲁迅手里的枪支、润之手里的革命、甚至周扬手里的冲锋号,但在疫情当头之时,文学似乎成为我们的后勤补给,艰难地用一个一个的汉字和字母,堵上我们心里被病毒撕开的口子。人说堂吉诃德太傻,我倒觉得,若非这种理想主义的坚守,我们何来文学之想象?吉哈诺先生眼里的城堡不过是破旧的旅店,妖魔鬼怪作孽也不过是普通人的生活,这种幻象或是愚蠢的,但失去了文学的想象,文字的魅力该去何处找寻呢?思想总逃不过文字的编排,失去了幻想的文字,便只沦落在纸上死去。
在走廊尽头的左右有两间房,一间是卧室,还有一间也是卧室。若你走进右手边这间,便可看到窗外树木枝头上新抽出的绿芽。那空无一人的街道还在沉睡,但这城市该有万千个如我幻想般的城堡,就像窗台不小心漏过的阳光,为孤寂注入着源源不断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