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你都忘了吗
我愣了一下,抓着他的胳膊,直勾勾地盯他的脸。
“叔”我突然想起来,去翻身上。“今天几号,我手机在哪?!”
手机对,日期对。似乎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我划开手机点了几下,脑袋里轰了一声。
微信里没有楚泽,也没有玉衡轩的小群。相册清空,一张照片也没有。
“溪源?”二叔察觉到异常,一把抓住我肩膀。
我越过他,看到极高的吊顶。整个空间loft结构,扶梯通向隔层,分出一间卧室。楼下是客厅和厨卫,我这张床在沙发后面,挨着巨大的落地窗,前面有一层稀疏的线帘。这不是我家,也不是玉衡轩。
“叔,这是哪?我爸妈在哪,你叫什么。告诉我!”
“你干什么?”他拦着我,被我甩到一边。
不对,哪里都不对。我冲到门口,拧开锁,跑下楼梯。二叔追下来,在楼下狠狠揪住我,不肯放手。
“你疯了?!白溪源,这是我家!你每周都来,你不记得了!”
“你家,那玉衡轩在哪!”
“玉衡轩?你不是看不上叔的店吗!”二叔道,“你不记得了,你整天说那是封建迷信,你不记得了?”
“你的店,封建迷信,风水算命?”
“叔从毕业就开这店,你。。。”
“毕业?”我脑中过电一般,揪住他的领子。“你从哪毕业?”
“商大啊。”
我看着他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的惊恐和懵懂。忽然流下泪来。
“你不是我叔。”我说,“你别管我,你不是我叔。”
“你说什么呢。”
“你不是我叔!”我拼命挣开他,他抓不住我,在我挣脱的刹那,一个耳光甩到我脸上。我耳中轰鸣,顿时坐到地上,眼前一片朦胧。
“溪源。”二叔蹲下来,抓着我两边肩膀。“对不起,对不起,叔不该打你。你别吓叔。”
“你听着。”他说着,吸了口气。“你叫白溪源,我叫白念辰,我是你二叔。我高中来这读书就住你房间,上下铺,我在你上铺住了三年。后来我上商大,毕了业就在这开风水店,这几年攒了些钱,在你家小区旁边买的房子。”
在他说话的时候,一些画面在我眼前闪现。高低床,商大,玉衡轩。那些截然不同的画面与原本的记忆叠在一起,然而质地始终不同,那些崭新的影像,逻辑流畅,但总有那么几分怪异。就像记忆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脸。我记得那件事,我记得对方是他,但我记不起他那个时候的样子。
“溪源?”他一直看着我,看着我表情的细微变化,小心翼翼。
“我记得了,叔。”我说,“我记得了。但你记不记得,你为什么叫白念辰?”
二叔看着我,眼底有一瞬错愕,继而茫然。
生死可逆,逝水可追。
他改变了所有的东西,到底是让这些事重新发生了一遍,还是覆盖所有人的记忆,让大家一起造了个假。
楚泽啊,为什么唯独是我记得你。
“我把这些都给你,你会知道怎样做。”那个人在血泊之中抓着我的手。我当时懵懂,现在才渐渐明白。所以他说溪源,别恨我。
我怎么可能不恨他,待下次相见,定要将他千刀万剐,剥皮削骨。
“叔知道你压力大。叔给你请假,就在这,哪都不去。你在这歇几天。好不好?”
“不用。”我擦了眼泪,对他一笑。
“叔,我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你不用怕,带我去精神科,我想开点药。”
只有二叔知道我那天去了精神科,得到一份诊断。
有什么意义呢,那些病名,除了让我得到能够短暂逃离的药物,又有什么意义。
我始终知道我的分裂,在楚泽把他的东西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注定的分裂。
不管他去了哪,他永远在阴影里注视着我。告诉我怎样做,给我看荒谬,给我看假象,让我在错乱里找出自己的心来。全然不顾这些东西,对光明里的那个我的撕扯。
光明里的东西终将破碎,碎成粉末。然后从阴影里,开出花,用花的枝末,再次碰触光明。
我回到家,从书架顶层找到那本相册。二叔出生之前那个明亮的早晨。月季花的影子,青瓷瓶,但是花影里空无一人。
妄想,也有妄想的意义。
我最终考了商大,毫无悬念。
通知书下来那天,二叔把我叫到家里,两个人,弄了一桌的酒。
“没什么可庆祝的。”我说。
“不是庆祝,就是有个机会,想和你说几句话。”
他按开电磁炉,把蘑菇一股脑丢进汤料里,摆好了肉片,然后坐到我对面。
“溪源。”他说,“我为什么叫白念辰?”
我握着酒杯,忽然一抖。
“一年了,从那次你问我,我问过你爸,问过你爷爷。谁也不记得这回事。咱们家到我这是建字辈,就算是随便起,为什么会起出念辰来?”
“这种事早晚会记起来。在那之前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想那么多干嘛?”
“你这样说,就好像你现在就知道。”
“叔,你活了二十多年。小时候在老家,周围都是白家的人,只有你一个名字和他们不一样。难道你就从来没问过。二十多年,一次都没有。你不觉得,太荒谬了吗?”
我说着,手下意识地在眼前一扶,忽然按了个空,落在眉毛上。
“你不对。”隔着渐渐沸腾的汤锅,他开了两瓶酒,一瓶推到我面前。“你一说这种话,就爱摸眉毛。我看着你长大,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眼熟吗?”
二叔看着我,灌了一口酒。“我以前以为你是中邪。现在看,你没那么简单。”
“叔。”我说,“你说你在商大上学。你有证,我信。那你记不记得你在哪个寝室,每天关灯的是谁,关系最好的是谁,他家在哪,最喜欢吃什么,你有没有他联系方式。大学四年,你都在哪喝过酒,谈过几次恋爱,最喜欢的是谁,她长什么样,爱穿什么衣服?哪个专业?你们去过哪?在食堂喜欢打哪道菜?你记得吗?毕业这么多年,有没有一个人联系过你,你回学校看过吗?”
“溪源。”他说,“我有时候会做梦,梦里面我一事无成,颠沛流离,好像做过许多荒唐事,又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只有那种感觉,不知从哪里来。就好像那才是我的人生。这房子,这些东西,都是假的。”
“是真的,都是真的。房子是真的,有些事即使只存在于梦里,也是真的。世界上从来不止有一种存在,也不止有一个现实,对不对。”
“这话耳熟。”
“所以并没有什么可纠结。”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说。”
“不到时候。”我学他样子,灌了口酒。“我不想你和我一样。”
“一样分裂?”
“一样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