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障 第二十一章 解脱
由于外婆逐渐不堪重负的身体,我终究回了城。那时母亲已经乘车去到福建学法,求法,其实那时家里早已不堪重负,我不知母亲是怎样来度过这个艰难时刻,因为外婆的病又增加了另一份开销,而我也不愿多想,只能埋头复习。
听说母亲到了以后,便有人接待,这给了第一次出远门的母亲一丝慰藉。那几天的佛法学习,母亲是幸运的,因为她是最虔诚的。听说有一个不够虔诚的弟子,即使在大殿跪拜了一年多,也无果,至少坐于殿前的师父还未向她伸出橄榄枝。
回来时的母亲带回了黑米粥,这是母亲舟车劳顿后带来的唯一东西,母亲说那也是受了佛法的圣物,只是可惜,外婆吃了还是无果,呕吐不止。
可母亲还是不死心,一日,母亲说:"妈,我决定从此吃斋念佛,为您续命。"
"芹儿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妈,我自愿的,大师说心诚则灵。"
"这一吃,可要一辈子。"
"本来我平时就不吃肉。不碍事。"
于是抱成团哭泣的母女两同时改吃了常素。
餐桌上的盘子总有一个是专供母亲和外婆饮食。
而今的外婆不用再欺瞒母亲,她的痛苦全写在脸上,她日里呕吐,夜里难眠,还伴有称唤①。当然那些仙人,菩萨的话也不攻自破,他们再也不说"可保平安"和"活到两百岁"的话了,都预言外婆"命不久矣,无回天之力",其实医院里也这么说。
可固执如母亲,她想救回外婆,好像一年前救我一样,医院的人说没救了,她就开始给外婆购买"神丹妙药",医院的药也在吃。
可是外婆还是离开了。爷爷也是。
爷爷的丧礼上,没有二重奏的"哭戏",本就子嗣单薄的家,只有从远方回来的姑姑在"哭",以及操持大局,父亲人未到,只是把办丧礼的钱发给了姑姑。吃饭时,武哥哥的新媳妇温顺地靠坐在那里。
秀红也来了,她好像只是碰巧赶上,这几天她正回来看幺婆婆,而姑姑认为,丧事办得红火才会有好运势,把这排场做足了。
这个小院迎来了空前的热闹,乡上的人大多来了,宴席也安排了两轮,从中午一直喧嚣在下午。我又记起那个平淡的午后,爷爷说着这院里曾经的繁荣,说着他的几个还是孩子的兄弟,以及满院子的树,还有村头村尾那些人,那些事。
那日,秀红在热闹声中被淹没,她竟和我印象中全然不像,齐耳的头发给人一种蹙眉的急促,如果不是幺婆婆在,我定认她不出。我走上去,她没有注意,到发现我的异样,四目相对,可那句"对不起"却始终说不出。
恰逢几个乡里的孩子,到处跑跳,冲撞了我,我一个踉跄,扑向了眼前人。
"不好意思。"
"这有啥。"
于是扶我坐定。没和我说上几句,她就去找同乡认识的人攀谈了,不亦乐乎。
其实那日,幺婆婆家的阿姨也来了,我特意去看了,她手里抱着的娃并不是蛙眼,而是鼠眼,我甚至一霎那怀疑那孩子不是她的。
有几个农妇也在议论她,只是不是说她的孩子,而是说他现在的男人,想来也是,苦命阿姨只结过一次婚,别的都是睡觉的男人。
"那傻坯,又生了个。"
"又是个儿子。"
"我家媳妇没那么会生。"
"会生?还不是野种。"
"投错了胎。"
"吸毒的孩子,生出来又是傻子。"
"说不定把她也卖了。"
农妇了七嘴八舌的说,若看到我,都会问好,或者说我发达了,别忘了她们和她们的孩子。有事还得帮衬下。
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我家走了两位亲人,我也去了两次热闹的葬礼,在那里,竹林都静默了,蛙也是,只有人声。我想不明白为何一个人最热闹的时候,是他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更不知道为何来客大多会变脸,该哭的时候哭得惨淡,该笑的时候又那么如花。
那一年,我也顺利地考上了公务员,我特意报考了爷爷的乡镇,母亲虽没有明说,可不再吃常素了,和那些仙人联系得也不紧密。
我每个周末都会回家,那一直摇摆的风扇还在咯吱咯吱地响,到底哪一天才停止,我没有期待,也不再厌恶它的存在,我把它看作对生活的记录。
我只知道是谁帮衬了我们这么多年,起先还有些想不明白原因,事后我想母亲还是为了我,怕我多想,所以去了乡下的我总规劝母亲——"向前看,也为自己多考虑"。
我虽忘不了临走时母亲的话,"我和他没可能的,我怎么会和他一起,你还要嫁人。"
但时间会让母亲记起,我已经长大,且有自己想去完成的事。
去了乡镇工作,每天都和农人打交道,她们会因为吵架,农具,房子拆迁那些事来找我。有时去村小,那些孩子也会找上我说话。她们不再说我是"城里来的",或者"发达了"的话。我除了在办公室工作,也会下到土地上帮帮忙,解决妇女们的问题。
有次幺婆婆来到镇上,她那时已经有些步履维艰,拄着拐杖,她并未看到我,而是向别的同事反映家里的房子因为大雨坍塌了,现在家里潮湿得无法住人。
我告诉同事,幺婆婆是我的亲戚,让他关照下。同时直说,"她的事,管不了了。"
我才知苦命阿姨已经离开,随着她的男人回了河南,丑娃去了哪里,只说丑娃的爹快要出来了,他在监狱里找人带信,不能断了他的根。说给谁的?怕是他的女人。
而狗子则被送到了孤儿院,大黄狗呢?没人去过问。中毒死了?被宰了?成了流浪狗?没人知道。
直等到国家来了政策的这些年,借着扶贫的政策,我按月抽出三四百的工资加在幺婆婆的五保户的救济款里,以后每逢见面,她都一阵高喊"活菩萨呀。""你做了好事,今后也要得好事。"那时,她紧握着我的手,那似一种力量,新生的力量,传达给我,也给她自己,压过了那场摧毁房屋的暴雨。
至于狗子,每月我都会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理理他的头发,或教他算术,而今他长得高出我很多,期待着教会他打借条和算工资,说不定哪天能在场上干点苦力活。
那一日,趁着农忙假,我特意把狗子从孤儿院接回了家,还顺便带了一刀五花肉。
趁着幺婆婆做饭的时候,我对狗子说了很多,很多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话。
"狗子,你要好好的。"
"你婆婆不是不要你。她现在身体不好。"
"你以后别乱吃东西。刘婧姐姐给你买。"
"脏东西吃了会得病。"
狗子,并没认真听,他一会儿翻弄床上的谷草,一会儿逮住地上的蚂蚁。
直到幺婆婆从灶房里端出那盘肉,狗子才猛扑到桌沿。
"不准吃,去拿你的碗!"幺婆婆厉声呵斥到。
那日,幺婆婆的那只独眼好像在思索,特别是每次看我的时候,她的歪嘴好像想说些什么。
我想起了很多事,来时的路上,我想,杨妈妈,那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老了,田地里鲜有她的身影。而爷爷举着锄头耕地的事恍如隔世。
"刘婧——姐姐,吃饭。香。"
狗子开心地咀嚼着一片肥肉,那肉汁肥腻地,幸福地流进他的胃里。
而我落泪了。
附:
①称唤:人在疼痛时发出的一种声音,类似"哎哟喂"一类的话语。
简介:迷障,像床的罩纱一般迷了别人的眼。这些故事是由受过教育的多病的知识分子"刘婧"来讲诉的,她自语活在城乡之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过是在说一群女人的故事,她们不乐于后宫的争宠,不乐于调情说爱,或演戏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或在职场里显露智慧。她们活着,就要面对柴米油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里当然也有蒙昧无知,但更多的是纯真,苦痛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