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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洲芳文】旧爱

2020-10-10  本文已影响0人  女夭彦页

我姓周,不知道“大妹”算不算正宗的名字?七岁之前,王二浜的所有人都这样叫我,包括我的父亲。直到有一天,来了位自称是我父亲大哥的壮汉,和我父亲商谈了许久,说我父亲是弃儿,然后,我凭空多了个大伯。

父亲把我送到大伯家,见着了我爷爷。

爷爷很喜欢我,帮我重新起了名字,并把我送到了可庄街上的桂村初级小学堂读书,我成了学堂里唯一的女生。

我一点也不喜欢读书,几年后退学时,我还因此着实松了一口气。

爷爷对我寄予厚望,把我接到邻县他的大宅院里,手把手教我诗书礼仪,我却心心念念着想回王二浜的家,过曾经不受羁绊的日子。

可惜世道不太平,异族举着刺刀杀气腾腾地闯到了江南。

四处都是令人不安的消息,爷爷吩咐伯父收拾细软家什,做好逃亡的准备,并托人四处联络转移的事宜。他整天捧着个摸得锃亮的银质水烟壶,时不时叭嗒叭嗒吸上几口,忧虑着失去了管教我的心思,由得我在花园前庭里堂皇出入,也不再训斥于我。

就在这当口,我见到了宅第门口的两个陌生人,站前面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头发梳得整齐油亮,肤色白晰,大冬天的还戴着副金丝墨镜,遮不住的是他逼人的英气。

我大咧咧地走向门口,问,你们找谁?小伙子盯着我愣了一回神,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他如梦初醒的样子,整了下大衣的毛领,拱手作了个揖,说鄙人张宣,敢问小姐,伊剑伊老爷子在家吗?

在爷爷家久了,我最不爽的就是忠义廉耻、三拜九磕之类的规矩,但那小伙子声音柔和软糯,让我讨厌不起来。

我也没还礼,转头扯开喉咙朝院子里吆喝了一声,李管家,有客人来啦!惊飞了院内天井旁柿子树上的两只麻雀。

我在门外往客厅偷看,爷爷对这个自称张宣的年轻人很客气,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甚至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支粗壮雪茄,费力地抽了几口,吐出淡淡的烟来。

我乘机溜进客厅,绕到爷爷背后,双手撑着红木太师椅的靠背,笑盈盈地看对面摘了墨镜的张宣,没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倒是张宣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地微红了脸,用左手虚握成拳状掩住嘴,低头干咳了两声。

爷爷转过头,轻声呵斥了一句,伊朵,大人在说重要事情,不要胡闹!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张宣却似乎有点着急,连声说没事没事,世伯放宽心,自家人不必避讳。爷爷这才罢休,介绍说我是他孙女,没见过世面,让世侄见笑了。

原来张宣是苏州人,他父亲托他到太仓来,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上海眼看快要沦陷,要爷爷早作打算,想一个万全之策。

爷爷说他知晓些局势,已托人做了安排,不日要启程往首都南京避难,不知张老爷和世侄怎么打算?如果条件允许,结伴而行是最好不过了。张宣分析着我听不懂的形势,说,异族风头正劲,我方失利,应对仓促,南京恐也不久矣,不如去武汉,或者干脆往重庆。

爷爷不断点头,神色中多有赞许,我很少见到爷爷对一个人如此认同。我收起了笑容,安静地听他们谈话,不时打量着张宣,张宣偶一抬头,遇上我的目光,他又一次低垂眼眸,红了脸。

第二天,爷爷和张宣计议妥当,张宣要告辞回苏州向父亲禀报,爷爷却说,反正也不急这两天,世侄不如差佣人回去?

兵荒马乱的时候,爷爷的这提议有点不合逻辑,我私心里却赞同着。意外地是张宣同意了这建议,两人各修了封书信,差佣人速去速回。

原来,爷爷看上了张宣,私下里和张宣提亲,张宣说要征询父亲大人的意思,爷爷看张宣默许,便有心留下张宣,以便不日后同行前往重庆。

民国二十七年,我正值二八华年,哪里懂男女之事?想起张宣一个男人脸红的样子,莫名地就心生了欢喜,嘴上却老实起来,说了句堂皇的话,全凭爷爷做主。

张宣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我知道这是崔护的名句,却笑着没接话,张宣说,小姐姓伊名朵,若字桃花,不知合适否?这一次脸红的是我,含羞低下了头。

心里早盘算着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可惜的是我的远行,与想象中的谬以千里。

爷爷和张宣苦等苏州的消息不得,局势却迅速恶化,人们渐渐地惶恐起来,异族的脚步越来越近。

忽一日,张宣失踪了。

在我一再追问下,爷爷叹了口气,张宣临别时回爷爷话,转告我,说他和我不合适,望我谅解。

爷爷携伯父和家眷匆忙往重庆避难,我说什么也不愿跟着一起去。爷爷很生气,让李管家将我绑上,我倔强地说,绑我也没用,我反正不走,我要等张宣!

爷爷没再坚持。

说是邻县,其实距离不远,都在两县交界处。我回到了王二浜,异族洗劫,凶狠杀戮。

我成战利品,辗转上海、南京,受尽凌辱,无数次想一死了之,但是,我不能死,我要等张宣,我要亲耳听他对不合适的解释。

历经九死一生,我逃出了魔掌,随难民四处逃亡。

抗战胜利、内战结束、特殊运动、改革开放……

我又回到了王二浜,靜静地看花开花落,没有人知道我在等一个人。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一晃七十年,我终于等到一位耄耋之人,说,他从台湾来。

他递给我一张照片,说他和张宣是战友,民国三十年他俩同在国民第十军并肩与异族的第十一军作战。在长沙郊外的一次阻击战中,张宣腹部中弹,流血不止,当时伤兵众多,没有医疗条件,眼看着不行了,他还在挣扎着哀求救他,他说他不怕死,但是他不能死,他还要见一个人。

那是民国三十一年一月十一日,那个日子很奇怪,都是一。还有,那天的晚霞殷红似血,所以记得特别清晰。张宣交给他一张照片,托他交给苏州太仓南港的伊朵。

后来战事忙碌,又打了好多年仗,直到逃往宝岛,两岸失了联系。

通航后他到太仓找好几次,没想到,伊朵早搬回到了王二浜,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被他找到了我。

我想起那一夜,我连续着抽完了从爷爷桌上偷来的一包烟,结果烟醉了,恶心呕吐,精神萎靡了好一阵。

老人说,张宣让他向我转告歉意,当初他的那句不合适,只是怕伊朵担心。

是张很陈旧的照片,依稀可辩是我年少时的笑靥。我翻转照片,背面有几个繁体字:伊朶,待吾凱鏇歸。

张宣,你不知道,国家改用简体字都好几十年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繁体字了,特别是最后一个归字,我凝神,认了很久很久,越看,那字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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