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姜夔鹧鸪天词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宋 姜夔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沈吟各自知。

都说文人多情，而多情之人一定有无情之处。我想，这里的“无情”应该是指不能专情、长情。而姜夔，一定是文人中少有的痴情人。

姜夔写这首《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时应该是四十多岁，过了不惑的年纪，却依然深情不移，很是难得。

元夕夜灯火璀璨，热闹非凡，在姜夔的好友辛弃疾的笔下是这样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明亮的灯光烟火，宝马雕车，明艳的人儿，那是有情人的节日。在姜夔的笔下没有这些，他看不进那些俗世的繁华，他的心有所牵绊，那是一根牵扯了他二十多年的情丝。见不到日思夜想的人，他只能向梦中寻觅。

在梦里，他回到了和心中的她初见的地方。梦里的肥水不舍昼夜向东流去。这水流怕是没有尽头，多么像折磨人的无尽的相思。早知今日情状，当初就不该情根深种——直道相思了无益，看似有“怨”，却全都是深情人的声口，实在是在相思中无力挣扎，不是专情的人绝然说不出这样的话。

嘴里说着“不合种相思”，可梦里明明就是她。梦里的她啊样子不那么清楚，也许是突然见到一时恍惚了，也许是泪眼朦胧，怎么擦也看不真切。毕竟那么多年了，最清晰的样子只能在画像中看到了。努力着想要看清楚，却突然从梦中惊醒，相逢、伊人原来都只是个梦，能听到的只有山鸟的悲啼。这山鸟一定是知道人的悲苦，不然它为什么叫得这么凄切？

上片起拍“肥水东流”尽见时光流逝，时光如流水，闲愁如流水，世事人情沧桑变化，而它却依然“东流无尽期”。境迁，人隔，然而总有些时光带不走的东西，那就是深情。第二拍顿笔，情态摇曳，更见深致。准备过片用偶句，细致渲染，情味见浓。

过片承“梦中惊醒”而下，生出“流年易老”的感慨。春未绿，春尚浅，这样早春的深夜是有寒意的，这也是词人情绪的温度。

或者我们可以把“春未绿”理解为和情人相见的春梦未成，已经非常遗憾了，却又赫然发现“鬓先丝”，二毛已生，词人已进入人生的秋天，他情感的春天还会有吗？

“春未绿”“鬓先丝”，又一组偶句，时节的早春和人生的秋对举，张力十足，有了“未”的衬，“先”很见力道。在这个年纪，他应该可以省悟了吧，可以看得淡一些了吧，“人间别久不成悲”，分离得久了，悲伤得久了，似乎已经不觉得悲伤了。

下片第二韵句看似淡然，实是绝望后的宽慰，宽慰自己，亦宽慰伊人。煞尾句更是跳开，视角不再只限于自己，“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彻骨思念的又何止词人一人？今生怕是不能相见，无法执手互诉衷曲，唯有沉吟罢了，唯有自己消解罢了。

这首词情绪上没有一味往消沉的路上走，有情人偏作无情语，写法跌宕有致。最后一拍角度出人意表，情味也更浓更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