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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晨,虚弱的老人,拉着娟的手说:“回去,回去……”
他说得很慢,气若游丝,说话时,眼睛也没力气睁开了,像片枯叶,在生命的尽头,摇摇欲坠。叶兵努力保持镇定,对一味哭泣的娟娟说:
“爹爹怕是真支撑不住了,我们这就赶紧走,赶紧走。”
赶紧走,回到上千公里远的故乡去,叶落归根,人死归乡,就算娟娟一万个不想放弃治疗,但老人已到油尽灯枯,她也不忍使他最后的愿望落空。
两夫妻着急忙慌收拾了几件衣服,叶兵抱着老人上车,娟娟在后排座上,将躺着的老人头放膝盖上,老人安静地偎在女儿的怀抱里。然而,上高速不到十分钟,就听得一声喊:“爹爹,爹爹,兵,爹爹没了,没了……”
后视镜里,兵看见娟悲怆难抑,急火攻心,圆睁着眼,一口气缓不过来,老人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只没了一点动静。叶兵心一慌,手忙脚乱之际,他将车稳住,缓缓停靠在应急车道上,探过身去,不停揉娟的脸,轻拍她的肩:“别急别急,娟,喘口气,听我说,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许久,“啊”的一声,娟总算缓过来,放声大哭,叶兵无法,只能垂泪等待。娟足足哭了十几分钟,情绪才慢慢缓和,叶兵这才道:“既然已经这样了,也不适宜倒回去,干脆,你坐前面来,给老家打个电话,让准备着后事,我们继续赶路吧!”
娟擦干眼泪,点了点头,强忍住悲伤,将老人平放在后排座上,腿屈就靠着,娟取下蓝色围巾,裹住老人头脸,娟换到副驾驶位坐了,叶兵给老家的大伯们打了电话。
娟蜷缩着,侧着头,止不住的泪水,深深的孤独,熟悉的寒意,袭上心头。
“人,注定生而孤独。”这是一个不能细想的使人绝望的人生哲理。
娟恐惧于孤独,在命运强加一切厄运时,在她尚不足力量来接纳悲惨时,孤独,总是接踵而至。
她想妈妈了,她的思念,多少要带着愤怒与怨恨。
2,
她并不很记得妈妈的样子,当人们说起时,她就会故意问:“你很记得我妈妈的样子吗?”“那当然,你妈妈人不高,微胖,圆脸,大眼睛,小酒窝,樱桃一样的嘴唇,总是红润润的,你像极了你妈妈。”
妈妈是温柔的美丽的天使,村里有很多人,都曾是她的学生。他们常常要回忆妈妈很多往事,他们对妈妈的敬爱,已经远远超过她这个女儿。
人总要知道自己的出处,妈妈,是娟无法回避的念想,熟悉而又陌生。
她的妈妈不是本村人,只是从隔壁镇调过来的村小学代课老师。他们说,她妈妈帅老师最大的特点,就是说话轻声细语,见人就抿着嘴笑,一笑,酒窝就出来了,黑珍珠般的眼睛,像会说话。
当时人们很是怀疑,那么腼腆的人儿,那样轻声细语,怎么讲课呢?怎么镇得住学生呢?但她就那样轻声细语的讲课了,带着她独特的优雅与温柔。刚开始,那调皮的学生确实不受管制,吵闹私话,课堂乱哄哄的,孩子们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她的课,常常上到一半,就上不下去了,上不下去,她就坐在讲台上默默看着。家长们看了着急,校长看了摇头,但不知什么原因,不到一个月,课堂自觉的安静了,学生们像被施了魔法,臣服她,敬爱她,下课了,还要围着她转。
娟爸吴常山,年轻时生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小学毕业,没有特殊技能,不爱说话,有点结巴,纯农民一个,左手更是在一次锯台作业时,锯掉了四根手指,只剩下大拇指,是个妥妥的残疾人。那时候,人们都想不通,美丽得像天使一样的帅老师,怎么就看上了这样一个家徒四壁、毫无特长的穷光蛋呢?
或这就是爱情的样子吧!人们只能找到这唯一的解释。媒人抱着试试的态度,没想到一说就成,成了就做酒,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婚后,这位天使老师任劳任怨,寒来暑往,早起晚归,在家和学校之间穿梭忙碌着。
一年后,她怀孕了,十月怀胎,人们只看到她一半时间在应付孕吐,一半时间在应对各种并发症,她的孕肚,是人们见过最大的,也许是因为她本身有点发胖,孕晚期脚肿得像大象腿。她艰难的移动笨重的身体,仍然坚持上课到七个月,她想继续坚持的,但医生说她自身有生命危险,也有流产征兆,必须静养,她才作罢。到预产期,她已经完全需要人扶着才能慢慢走动。
那时候,娟的爷爷奶奶还在世,为了省钱,临产发动时,老人就接了地方上的接生婆来家,接生婆瞅了一眼,只给了一句话:“赶紧叫救护车。”
上八十年代末,山里是少有叫救护车的,娟妈生孩子,是村里难得见的一次。但吴家却把孕妇送到了妇幼保健站,保健站完全没有手术条件,设备落后,人民医院就在保健院不远。
娟妈在产床上喊了三天三夜,折磨得精疲力尽,在鬼门关口,硬生生将娟生了下来。那三天,村里的所有乡亲和学生们,都在祈祷,紧张的期待着,还好,终于平安生下了八斤重的娟。
人们都一致认为,帅小红再也不会生二胎了,这女人生个孩子,怎么那么恐怖的,娟娟应当被这俩口子,视为珍宝一样珍爱。在她出月子后,有妇人也就真这样告诫她:“别再生了,这都要了半条命了。”
当人们说起这个的时候,好像也要了他们半条命一样,是那样的紧张和难过。
3,
然而呢,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五年后,帅老师又怀孕了,她不顾村邻们的怜悯与劝阻,决然要生下来。人们又开始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个妇人,慢慢变成一个笨薯薯的巨人。
而她的工作,早在两年前,就调到了隔壁芳林坪。那个村子,在海拔上千米的大山上,从家里出发,要走二十多公里,全是崎岖向上的山路。那个学校,据说破旧得屋顶漏光,窗户漏风,只有两个教室,挤着五个年级,五十多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一个办公室,三位老师,一个厨房,一个厕所,咯吱咯吱响的木阁楼上,藏着三个简陋的房间,勉强可以睡人,而住校的只有帅小红。
她挺着大肚子,周五傍晚回来,周日下午赶回学校去。难得在家的两天时间,她也总是忙得团团转,她要种菜,要带女儿,要收拾家里一个星期积累的脏乱,“不种就没得吃,学校那边也没地种菜”,她微笑着,总是这样轻轻地温柔地告诉路过关心她的人。
吴常山不会种菜,他总在村口忙碌着,常年帮人收购药材,冬天收购冬笋这些,用一只拇指,熟练的摆弄着磅秤的铁饼,有空也与人喝酒,打牌,或者,为了看守货物,就住在了店里。
人们不知道吴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们俩夫妻,像各自为营,但又和睦平常。那年,人们常常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娟妈,一个人在菜地锄草,她的衣袖稀烂,裤脚也稀烂,那模样,除了干净些,总不见得比乞丐好看多少,她似乎没一件好衣衫,但她温柔的笑,还是熟悉的样子,人们也就不以为意了。
终于到二胎临产,又叫来了救护车,人们又替她捏着一把汗。吴常山又将娟妈送到了妇幼保健院。这次,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保健院院长建议家属转院,到对面人民医院去做剖腹产,胎位不正,继续生产大人小孩都有危险。但吴家老人一万个不同意转院,也不愿意剖腹产,并说去了也拒绝手术签字,吴母说:“我生了七个孩子,也没见出现那么多事,第一个能生,第二个也就更能生,你们就是想着法子讹钱,别忽悠我们。”
吴常山也坚决不同意。在各种拖延中,这位高龄产妇,发生羊水栓塞,当医院问家属,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时,吴家傻眼了,最后意见一致,选择保孩子。
当这个消息传回了村里,村邻气得跺脚,气得咒骂,不到半小时,就传来母子双双命丧产床的消息。
“她死了,下身卡着男婴的半个头。”
“真是可怜!可惜!可叹!多么好的人啊!”
人们由衷的这一声嗟叹,成为娟生命中不能愈合的伤口。
4,
五岁的娟娟,在家里突然而至的鞭炮和唢呐声中,不明就里。
姑姑瞒着她,爷爷奶奶瞒着她,小叔也瞒着她,他们强装笑脸带着她走开去,她模糊记得,很多很多人往家里赶。
爹爹带着她,给她头上裹着白布,让她抱着妈妈黑白色的像。看着黑色的棺木从家里抬出来,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好像又不明白,深深的恐惧缠绕着她,她在爹爹身上挣扎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在人们对她同情的眼泪中,她突然意识到,她真的没有妈妈了,那种从心底涌出的寒冷,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妈妈到底爱不爱她?爱她,又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生弟弟?她的学生一辈子都记得她,那她是不是爱学生也超过爱她?她一直捋不清楚。
直到爷爷奶奶也去世,她才开始真正地思念母亲。
人们常谈及她的妈妈,总是忽略谈她的爹爹。她知道,她的爹爹,在很多人的眼里,是个罪该万死的浑人,也或是因为浑得太出名,从此,媒人绕道,单身余生。娟娟,是他唯一的宝。他用他所有的力量,细心呵护着她长大。
在娟娟的印象里,爹爹是能干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他半残的双手,学会了织毛衣、缝补衣服、做菜、做家务、种菜喂鸡……虽然日子依然清贫,但也没有缺吃少穿。娟娟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不错的本科学校,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工作。去年,和高中同学叶兵,结束了六年的爱情长跑,喜结连理,本想着,总算可以让爹爹安度晚年了。
没想到,这刚和叶兵结婚没多久,吴常山就被查出了肺癌晚期。
她仅剩的唯一的至亲,也要离她远去了,她不甘心,接了爹爹到上海治疗,可是不论她怎么努力,不到六十岁的吴常山,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病魔折腾下,不到半年,就形如枯槁,宛如古稀。
难道这就是命吗?娟娟昏昏沉沉想了一路。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奔波,黑沉沉的夜幕下,终于下了县城的高速,路口,靠边停着一排车,闪着灯,挂着白花,唢呐声起,娟泪眼迷蒙,轻声呢喃:
“爹爹,回家了,他们接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