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四)——故人

法院的调解室里，老张生气的抽着烟，张太太坐在那抹着眼泪。

“张大爷，您别激动，这么大年纪了，不能气坏身体呀。”调解员小刘劝道。

“能不生气吗？他买车三年了，我和他妈从来没坐过。”

“那您和大娘今天咋来的？”

“坐公共汽车。”

对薄公堂的父子俩看上去都很生气，但儿子眼中比父亲多了些无奈。事情的原委还得从六年前说起。

六年前，张大力第三次参加高考，数学试卷发下来那一刻，他眼前顿时好像慢镜头一般，与旁边座位同学的距离好像也变远了。一个考场有30个座位，相邻两列考生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一米。可此时，大力觉得，将近三米宽。耳朵里一直响着声音，一会儿是《甄嬛传》的对话，一会儿是《心电感应》的音乐。他越想把这些声音逐出大脑，那声音反而越发真切。每一道题都变得很难，他的数学又考杂了，而且是相当得杂。和前两次高考一样。

老张告诉大力，他可能没有上大学的命。大力也认了，因为平时复习的很好，一到考试，就出现那样的情况。

大力去深圳打工。火车上，他捧着一本《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他想，既然自己没有上大学的命，打几年工，然后自己创业，也能出人头地。

一年多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大力从原来的学徒变成了熟练的钣金工。每个月的工资，除了买几本书，他几乎不花钱。大力说把钱给母亲寄回去，母亲说怕父亲把钱拿去赌博，让大力自己存着，将来娶媳妇用。

修理厂的前台有三个女孩子，但她们大多不怎么和大力说话。因为大力平时不爱主动和女孩说话，一下班就回出租屋看书。偶尔自己去小饭店改善一下生活。

韦小云是个很清秀的女孩，但算不上漂亮。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大海的样子。小云家里没钱供她上大学，所以出来打工。工作一年，攒够了学费。她以社会青年的身份参加了高考，被贵州一所二本院校录取。

小云离开前请工友们吃饭。出乎大家的意料，她叫了阿力。席间，有个女孩提出让大家给小云送上祝福。

“祝小云学业有成，毕业了找份好工作。”

“祝小云在大学里找个有钱的男朋友，被人宠着。”

“祝小云在学校里找个好兼职，赚到生活费。”

轮到阿力了，阿力的脸一会儿通红，一会儿煞白。别人不知道，他纠结在这个场合，以那句诗作祝福，会不会得罪其他工友。

“阿力，你行不行啊？要不你先想会儿，等吃完饭再单独说给小云？”

“夫子歘通贵，云泥相望悬。”阿力说道。

小云看着大力,在座的工友读不懂她脸上的表情，好像有点害羞，又仿佛些许不安。

送行结束后，小云给大力发了条微信，“原来你也喜欢杜甫的诗。”

“我很喜欢杜甫的诗，但不包括《三吏》、《三别》。”

“也是啊，不知道咱课本上杜甫的诗是怎么选的。”

两个月后，大力在看《纯粹理性批判》，手机响了。是小云的微信，只有四个字，“陌上花开。”大力没有回，小云用语音拨了过来。

刚开始小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大力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着。后来大力变得主动起来。他们俩聊了很多，聊了很久，聊到月上柳梢，聊到东方既白。

大力跟小云讲他的老师，不是学校老师，是大力学中医时拜的老师。老人家七十多岁，徒弟们多是些一二十岁的年轻人，因此都叫他爷爷。第一个老伴去世后，爷爷倍受煎熬地生活了两年。别人给他介绍一个小他十五岁的老伴。爷爷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得知老人要续弦，百般阻挠。未果，就把老人的二十多万元存款给分了。

后来那位奶奶的儿媳生了一对双胞胎，加上爷爷的四个子女时不时来爷爷家找事，奶奶决定回去照顾孙子。临走的时候，爷爷给她买了辆电动三轮。大力在奶奶离开之后到过爷爷家，他整个人都憔悴了，模样和第一次失去老伴时极其相似。

两年后，大力再次来爷爷家，奶奶已经回来了。一方面是因为在儿子家受够了儿媳的气，另一方面她也想爷爷了。爷爷整个人红光满面。后来，爷爷上午在一家乡镇医院坐诊，下午到中医诊所，每周只休息一天。大力明白，爷爷不顾自己的心脏病，是想在有生之年多给奶奶攒点钱。

小云问道：“你问问爷爷，看他那还缺奶奶不？”

“你个小妮子，敢占我便宜，看我咋整你。”电话两头响起开心的笑声，在屋外都能听到。

他们聊了二十六个小时。后来因为大力要上夜班，才挂掉了电话。

晚上，小云发来微信，“国庆放假，你能来学校找我吗？”

“厂里加班，我去不了。”

“那我去找你吧，你请我吃咱厂门口的串串香？”

“不了，我没时间。”

大力知道，他和小云不是一路人。

春节快要到了，老张给大力发来短信，让他春节务必回家。大力订好了车票。

大力回到家后，老张告诉大力，村支书给大力介绍个对象，后天见面。大力推托说自己还小，不想相亲。老张说：“你不上学，也会挣钱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在你妈肚子里了。”

“等明年过年回来再相亲行吗？我现在刚工作不到两年，想学点手艺，不想这么早结婚。”

“你不着急，我和你妈还等着抱孙子呢。我把你养这么大，这亲你相也得相，不相也得相。”

大力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外地手机号，近泽市的。大力接通了电话，一下子就听出了那头的声音。虽然上次听到这声音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打电话的是阿杰女友小娴。大力上初二时，小娴在保险公司做出单员。那一年，保险公司为了让家长给孩子投人身意外险，组织了一场半娱乐半广告演出。参加演出的全部是公司员工。小娴虽没受过专业训练，但天生一副好嗓子，一曲孟庭苇的《心电感应》，压过了其他所有歌曲，也震撼了在场的绝大多数学生。虽然是一首十几年前的歌，小娴却唱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尤其是在大力耳中。

大力听得出了神，眼睛直直地盯着台上的那位姐姐。那时的大力还没有经历高考的失败，比较外向。演出结束，他跑过去问小娴要QQ号。

从此以后，大力的QQ空间背景音乐变成了《心电感应》，一直没再换过。他认为小娴唱得比原唱好听，但是当时他没有带MP3，不能把小娴的歌声录下来。况且他跟这位姐姐也不熟，不好意思让人家再唱一遍。或者他知道，即使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位姐姐也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