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一场,梦一场
好样的孙少平因为过硬的乒乓球技能,代表大牙湾煤矿去参加铜城矿务局举办的乒乓球比赛,获得了全局男子单打第二和双打第一的好成绩。这让他在大牙湾煤矿声名远播,迅速成了个“著名人物”。
福利就是能休几天假,他想他何不去省城看看兰香呢?再说他自己也从没到过这个在梦想中的大都市。当然,在少平内心深处,是想见一见晓霞的面的。
连日来,个人感情上的折磨和师傅的死让少平的内心备受熬煎,他也想去远方散散心。如果命运决定他和晓霞必须分手,还不如及早地结束这一切……
车窗外是宽广辽阔的中部平原,纵横于广大平原上的河流,如同细细的银练盘绕在墨绿色的丝绒中。
车厢内,头顶的电风扇嗡嗡地作三百六十度旋转,把凉风均匀地送到各个座位。孙少平坐在紧靠窗口的座位上,眼睛里闪着新奇和激动的神色,他是第一次坐这么舒适的火车。
“他自豪地想,正是他们挖出的煤变为熊熊的炉火,才让这庞然大物奔腾不息地驶向远方。他白汗衫的胸前印着‘大牙湾煤矿’几个红字——这是乒乓球比赛前矿上发给他的。此刻,他为自己是个煤矿工人而感到骄傲。”
他环视车厢内的旅客,心中竟不由得升起一股优越感……
“看看你的车票!”一个操着河南腔的女高音列车员突然走到少平的面前。少平赶忙从衣袋里摸出车票递给她,女列车员把那张硬纸片翻过正过看了几遍,才又给了他,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原来列车员只是来查他一人的车票,他忍不住难受地咽了一口唾沫,把头向车窗那边扭去。
“车窗外,绿色在飞一般旋转。前方一声汽笛长鸣,一团白雾贴着车厢扑面而来,给他脸上蒙了一层冰凉的水汽。”
“他刚才还为胸前的那几个红字而骄傲。但正是这几个字说明了他那低贱的身份。在列车员的眼里,不买票混车坐的大概只能是煤矿工人。”
“去他妈的!他索性就像一个真正的煤矿工人那样,肆无忌惮地表演了一个小小的‘国技’——把一口痰像子弹一般吐出窗外,使对面那位染红指甲的女士厌恶地把头一拧,给了他一个愤怒的后脑勺!”
“他微微一笑,心理上产生了一种阿Q式的平衡。”(唉,人性啊,大师这几段描写太棒了!)
下午两点左右,列车驶进了省城车站,孙少平被涌动的人流夹带着出了检票口。车站广场上人头攒动,孙少平在那里呆立了好长时间。天呀,这就是大城市?
他好不容易才打问到二十三路公共汽车站,兰香信中告诉过他这辆车能直达她们学校。他坐上车,贪婪地看着外面的景致。这是另一个世界。
由于少平是临时想到过来的,兰香见到他是既惊讶又兴奋。她立马在校招待所给少平订了个床铺,又忙拉着哥哥到学生食堂吃饭。兰香迅速地买好了饭菜,兄妹俩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一个男生走过来和她打招呼。
是吴仲平,兰香给哥哥介绍说他是她的同学,吴仲平又去买了几个菜,还提回来两瓶青岛啤酒,三个人便坐在一起吃起来。
此刻,少平感到特别欣慰,他没想到兰香已经出息得这么大方,竟然和一个男同学亲密到如此程度了。这还是他那个吊着泪珠、提着小筐筐拾柴火的妹妹吗?
他自豪地想,她也许是家族中第一个真正脱离老土壤的人。但妹妹的这种变化,也正是他老早所希望的。在这一刹那间,他自己的一切不幸都退远了。就为了有这样值得骄傲的妹妹,他也应该满怀热情地去生活!
第二天上午,兴高采烈的兰香陪着少平去逛街。
“兰香大方而亲切地挽着少平的胳膊,不时给他指点街道上的情景。她穿一件天蓝色裙子和白短袖衫,稍稍烫过的黑发刚漫过脖项,朴素中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他们走到一个叫骡马市的地方,这里是一个个体户出售成衣的大市场。兰香说她夏衣足够,少平就给她买了两条牛仔裤和一件高雅的春秋衫。
这天下午,兰香安排他们到市中心的流花公园去划船。妹妹领他到公园后,吴仲平已经租好了船,并且买了一堆饮料。不一会,金秀也来了。当然,相跟着的还有顾养民。
没想到,他们五个人会相聚在这样一个地方。少平知道,他们四个人平时都是泡在图书馆里的,能安排这样一个活动,完全都是为了他。他打心底里感到高兴。不一会儿,船就驶到了碧波涟涟的湖心。
“阳光灿烂,湖水碧澄;岸柳婀娜,花朵绚丽;清凉的风像羽绒般轻柔地抚摸着人的脸庞。”
此情此景,怎能没有歌呢?金秀大声地提议。于是五个人愉快地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当少平看到兰香、金秀、顾养民、吴仲平他们都像孩子一般沉醉在歌声里,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潮湿起来。
“他透过矇眬的泪眼,看见远方地层深处的一片黑暗中,煤溜子在转动,钢梁铁柱在地压下弯曲颤抖,淌着汗水的光膀子在晃动……”
很快,少平便强迫自己回到眼前的现实。是的,“煤矿和这里虽有天壤之别,但都是生活。生活就是如此。难道自己吃苦,就妒忌别人的幸福?不……幸福,或者说生存的价值,并不在于我们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这个问题,他早在黄原揽工时,就思考过百遍。
第二天上午,兰香有课。少平说他再去街上逛逛,兰香看透了他的心思,便把晓霞给她钱和买衣服的事如实告诉了他,还把那张记录着晓霞地址和单位电话的纸条也一并塞给了少平。
少平的心头立刻涌上一股酸楚的滋味,他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幸福还是痛苦。
兄妹俩万万没想到,在兰香上课前的半小时,他们的二流子姐夫王满银突然闯到这里来了。
“王满银满脸黑汗,撩起衫襟子往脸上扇风。那件几乎是透明的尼龙背心脏得像小孩的尿布。”看这副熊样还是没混好,要不是在兰香的宿舍,少平都想把他一棍子打出去。
这个逛鬼来也没啥事,只是把小姨子一顿夸。他从兜里掏半天掏出一个生意人用的简易计算器,还给兰香演示了一下一加一等于二,要送给兰香。兰香哭笑不得,说快拿回去吧,我们不要这。
正是因为少平在这里,他才准备马上离开。他知道他的这两个小舅子不好惹,是真敢往死里打他哩!
兰香去上课了,少平才到市内去找田晓霞。
他站在繁华闹市处的省报大门口,更加地犹豫紧张,他心火缭乱。
“从报社门口望进去,是一条绿树婆娑的林阴大道。一座赭红色的小楼掩映在绿色深处。那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他仿佛看到她从那座小楼里飞奔出来,然后定住望着他甜蜜的笑……
不,什么也没有。他终于鼓足勇气走向门房。门房的老爷爷一边让他登记,一边打电话。他还没登记完,老爷爷就告诉他晓霞不在,出差了。
不知为什么,他在遗憾中倒有一种解脱似的松宽。
他旋即来到大街上,给明明买了一把玩具卡宾枪和一身草绿色小军衣;又给惠英嫂带了一口炒菜的铁锅,小院儿里原来用的是铝制的,用铁锅炒菜才符合科学要求,这常识是他从最近一期《读者文摘》上看到的。
孙少平第二天就离开省城,搭火车回到了大牙湾煤矿。
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卷五,第三部第十九章读书笔记,总第28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