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談】社會性的理論與社會的理論

德文裡，可以譯成「社會理論」的，有兩個字（或說兩組字）。一個是Sozialtheorie或soziale Theorie，約莫等於英文的social theory；一個是Gesellschaftstheorie 或gesellschaftliche Theorie，約莫等於英文的societal theory。 這兩個字，在德文裡面很清楚是兩個不同的意思。但是譯成英文，其實就開始不太容易令人清楚知道差異在哪裡（因為societal不是一個慣常的英文字）。譯成中文，就更模糊了，兩個都譯成「社會理論」，根本無法分辨兩者差異。

通常德文這兩個「社會理論」對中文學界來說不太會造成問題，因為德語學圈的社會學界，大多談的都是Sozialtheorie，比方這篇長微博開頭圖片－－Hans Joas這本經典的教科讀物《社會理論二十講》。所以不太有必要煩惱「社會理論」這個詞彙的翻譯問題。但是近來很多德國社會學家開始會同時討論Sozialtheorie跟Gesellschaftstheorie，這就為不瞭解德文的人造成很大的困擾。最典型的就是盧曼(Niklas Luhmann)。他不只常常同時討論兩個都可以譯為「社會理論」的那兩種理論，他還更時常討論同時都可以譯為「社會系統」的soziales System（約莫等於英文的social system）跟Gesellschaftssystem / gesellschaftliches System（約莫等於英文的societal system）。這更是讓人難以理解兩者的差異為何，也為翻譯者帶來極大的困難。可謂是正統盧曼徒孫的兩位台灣的老師，湯志傑與魯貴顯，將Gesellschaftstheorie與Gesellschaftssystem譯成「全社會理論」與「全社會系統」，也就是把英文可以譯作societal的這個字譯成「全社會的」，以與social這個字區別開來。雖然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作法（因為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譯法）；然而，我必須誠實說，我自己覺得這並沒有讓人比較好懂到底「全社會的理論（或系統）」是什麼意思。

在德文裡，sozial指的是「社會性質的」，所以Sozialtheorie意指一種「探討社會性質的理論」。而gesellschaftlich是形容詞，它的名詞是Gesellschaft，就是意指我們身處其中、或可以說對立於我們面前的那個被稱作「社會」的那個東西，所以Gesellschaftstheorie意指一種「探討『社會』這個東西的理論」。（同樣的，soziales System意指「具有社會性質的系統」，Gesellschaftssystem意指「『社會』這個系統」）。但是，「探討社會性質的理論」和「探討『社會』這個東西的理論」兩者的差別又在哪裡呢？各自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剛剛讀書，看到一個區分的解釋，覺得說得真清楚明瞭，非常值得分享。

Sozialtheorie antwortet auf die Frage, was das Soziale, die Sozialität - das Zwischen - überhaupt ausmacht, Gesellschaftstheorie auf die Frage: in welcher Gesellschaft leben wir eigentlich - in der modernen oder sind wir nie modern gewesen? Man kann diese tiefsitzende Unterscheidung z. B. in der Luhmannsehen Systemtheorie bemerken: Das Theorem der "doppelten Kontingenz", das die Emergenz des "sozialen Systems" überhaupt beschreibt, ist Luhmanns sozialtheoretische Antwort, während das Theorem der funktional ausdifferenzierten Teilsysteme in der Moderne seine gesellschaftstheoretische Antwort ist. Z. B. auch bei Norbert Elias lässt sich die Sozialtheorie - nämlich die Figurationstheorie - klar von der Gesellschaftstheorie - der Moderne als Resultat des Zivilisationsprozesses - abheben. (Fischer, Joachim, 2010, "Tertiarität / Der Driite. Soziologie als Schlüsseldisziplin", in Thomas Bedorf et al. (ed.),Theorie des Dritten. Innovationen in Soziologie und Sozialphilosophie. München: Wilhelm Fink, p. 136 f.)

我稍微翻譯一下：

社會理論(Sozialtheorie, 探討社會性質的理論)所要回答的問題是，社會性質的事物、社會性──在主體之間──究竟意味著什麼。而社會理論(Gesellschaftstheorie, 探討「社會」這個東西的理論)要回答的問題則是，我們究竟生活在哪一種社會？──在現代社會，還是我們其實從未現代過？人們可以在比方盧曼的系統理論當中看到這種深層的區分：盧曼的探討社會性質的理論，是像「雙重偶然性」這種描寫「社會系統」(soziales System，具有社會性質的系統)的法則。而他的探討「社會」這個東西的理論，則是回答現代社會次系統的功能分化法則。或比方埃里亞斯(Norbert Elias)，他的探討社會性質的理論，是形構(Figuration)理論，這很清楚地跟他的探討「社會」這個東西的理論──文明化過程最終形成現代社會──區別開來。

簡單來說，探討社會性質的理論，是一個探討社會事物的運作原理的理論，比方去問，我們為什麼不會到一家五金行大喊「老闆，我要一碗牛肉麵」？而探討「社會」這個東西的理論，則是去問我們所身處的社會是什麼樣子、為什麼是這個樣子，比方去探討中國社會第一級產業的勞動人口比例有多少？是怎麼形成這個比例的？Fischer後面還有進一步說明，探討社會性質的理論，是探討「社會」這個東西的理論的前提基礎。沒有這個前提基礎，對於社會的討論就都只能是描述性的，而不能成為分析性的理論。

以前我還在德國的時候，跟一個朋友討論過這兩種社會理論到底有什麼差別。當時其實我們是懂到底兩者的差別是什麼，但就是沒有辦法清楚用中文表達出來。現在終於可以算是可理解地解釋兩者了。不過，還有個問題是，那到底Sozialtheorie跟Gesellschaftstheorie各自該怎麼翻譯？後者譯為「全社會理論」，老實說，僅是不得以而為之，因為字面上並無法看出到底這是什麼意思。但我現在也想不出解決方式，也許之後會有更好的譯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