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七)
七.
军绿色的中型卡车在街道上蠕动着,两个光头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车斗最前方。
被红卫兵押着,一手按着头,还有几只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按着肩,手上也捆上了绳索。
两人都胸前挂着大白板。右侧的板上写着,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冯结生三个字上画着鲜红的大叉叉。左侧的板上写着大叛徒和名字上的红叉叉。
车上塞满了红卫兵,群情激愤地举着胳膊,大喊着口号。车下的道路上也围满了人,瞪红了眼镜看着车上木然的人,呼应着口号。
此刻的冯结生,头和手都被押着,脑海中却没有任何想法。出离最开始的恐惧气愤,现在的他异常平静。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这个世界里这些真实的疯狂。
经过漫长的煎熬,冯结生回到了家里。刚进前厅,就看见冯晓兰拿着毛巾和干净衣物等着他。“爹,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天天地侮辱人,是要逼死谁。”眼睛瞬间就红了,带着些担忧的哭腔。
冯结生倒是淡然一笑,“今天还好,就是在车上走了一圈。比昨天跪着戴高帽喷气斗好多了。”伸手接过毛巾,往里屋走去。
日子揪心地过着,天黑了,天亮了,又得被拉着去挨批斗。今日却没见到胡友仁,难不成是病了?冯结生四下看了看,心下纳闷。
耳尖听见人群里有人在说,大叛徒胡友仁昨天上吊自杀了!昨晚红卫兵冲进他家,把他几万册藏书全部烧了。今早有人在后院老槐树发现了他尸体,眼睛瞪得老大,舌头伸得老长。
这一下恍如晴天霹雳打在了冯结生头上,全身颤抖起来,竟觉得周遭露出点寒意。
人群中嘈杂的对话,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在冯结生心里蹦蹦直跳。
江南的梅雨季节快要到了,淅淅沥沥地连着下了两个礼拜的雨。冯结生还是日复一日地挨批斗,开大会。不过下雨天总是还好些,红卫兵的激情也收敛了一些。
终于迎来了一个晴天。早上用过饭,冯结生在前厅等着红卫兵们。蹊跷的事情却发生了,像是遗忘了他,没有红卫兵们冲进来。家人们都开心起来,以为是这一波革命活动暂停了。冯结生却右眼皮突突直跳,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用过午膳,晓竹晓彦出门去打听局势,晓梅晓兰带着孩子们各自回房午睡。
冯结生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索性爬起来去了书房。脑中思绪纷杂,笔尖临摹的《兰亭序》却还是有模有样。
晓兰恍惚中听见有人在喊着火了,猛然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推开房门,就看见前厅冒起了浓烟。她着急忙慌地把云萍云荣拉起来,又去敲晓梅的门,“二姐,快醒醒,着火了。”
外头动静闹起来,冯结生心下了然,该来的还是来了。临完手头的最后一个字,他放下毛笔,坐在书房里。
红卫兵们已经从前厅冲了进来,砸花瓶和桌椅的声音越来越响。晓梅晓兰把孩子们带到门外,“二姐,你在这里照顾孩子们,我去看看大嫂。”
晓兰拿起前厅的披风,想要去灭火,打了许久也没能盖下去。急匆匆往里跑,就撞见拉着云丽云志的大嫂,云志一直在哇哇大哭。“大嫂你快出去,二姐在门口等你。”
冯晓兰还忧心着父亲,急匆匆跑到卧房,里面没有人。转身朝外跑去,却猛地听见一声枪响,身子顿了顿,眼泪就流下来了。缓了几步,走到书房门口,看见冯结生坐在正中,脑袋耷拉着,血从天灵盖喷出来。
周围那些撕卷轴的声音、掰断毛笔的声音、推落书架上的书的声音,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晓兰张了张口,却一个音都没有发出来。
红卫兵拿枪吓唬她,不耐烦地让她滚。
冯晓兰朝外走去,回头看见火光从地上散落的书上燃起来,扑得冯结生的脸通红。或许是这一幕印象过于深刻,导致多年后的每个梦里,都清晰地出现这个画面。
三个女人带着五个孩子,看着家里的火越烧越大。
她们的面前,是张扬跋扈凶神恶煞的红卫兵;她们的身后,是围观着看好戏的镇民在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