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战胜时间(五十五)
我们终将战胜时间(五十五)
文/木依岸
第五十五章 佩环
星期天,外婆早早地起来,坐在藤椅上,用木梳子从上到下仔细地梳理着头发。外婆的头发长长地飘下来,像一块揉皱的黑色粗布。我呆呆地看着外婆披散的长发,幻想着外婆像妈妈一样年轻。忽然我发现外婆头上有几根白发,心里咯噔一下,头脑中闪动着外婆死去的可怕念头。外婆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打针吃药是家常便饭。
“烨毛,莫怕。破罐子熬过好罐子。”外婆好几次都微笑着安慰我,可我心里还是被这个可怕的念头困扰着,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中没有外婆会怎样呢,那将是不敢设想的事情。我悄悄来到外婆背后,“姥奶,俺帮你梳头。”当外婆把梳子给我之后,我装模作样地用左手拿着梳子上下来回地梳着,同时悄悄地伸出右手,拔掉外婆头上的白发。
“姥奶你不会再老了。”我天真地笑着说。
“傻烨毛,老奶怎会不老呢,现在就老成啥子啦!还不老呢!”
“就不老,就不老,俺不让你老!”
外婆穿戴整齐地上菜场去了,回来后买了鲤鱼、猪蹄,还专门给我买了一小篮樱桃。 那鲜红可爱的樱桃装在小巧精美的竹篮里,既让人赏心悦目,又让人垂涎欲滴。
“烨毛,你快去佩环家,让她中午来俺们家吃饭。”
“好嘞!”我轻快地答应着,蹦蹦跳跳地往卫生院佩环家走去。
佩环的妈妈是卫生院的护士长卫翠仙,她是个剪着蘑菇头,穿着讲究,很时髦的女人。虽然已是半老徐娘,可她每次从小镇走过,总能引起路人羡慕注视的目光。特别是那些和她年龄相仿,披头散发,当街就可以掀开胸脯奶孩子的邋遢妇女们在嫉妒地狠狠地咒骂一句“破鞋!”之后,又会回过头来,彼此询问,“她是咋保养的呢!”
“人家只养了一个孩子,又是单身,当然有时间收拾打扮喽!哪像俺们像母猪一样生养一窝!”
佩环的亲生父亲,是县城的汽车司机,不知因为什么在她三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从此妈妈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在她身上,“你是妈妈的未来,你是妈妈的希望!”妈妈像读诗一样,充满感情地逗着她。幼小的她虽然不理解“未来”“希望”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妈妈是爱她的。妈妈把自己的工资大部分都花在她身上,她给她买了小镇孩子们很少见的成品服装。粉红色灯芯绒褂子的领口和袖口以及褂兜都滚着浅灰色的包边,还有胸口绣着一只翩翩欲飞的白色小鸟,她这种衣服只有在县城的商店里才能买到,在小镇是难得见到的。
有次谢书伟和佩环一块玩,看到她胸前的那只小鸟,他丢下正玩的泥巴,伸手就去抓那只鸟。结果那只小白鸟变成了小黄鸟。佩环哇哇地大哭着跑回家,妈妈拿着一块黄橙橙的面包安慰她,“不要紧,洗洗就好!”
“不行,不行,洗不掉啦!让他赔!”她一边用手背抹着泪一边指着谢书伟。谢书伟低着头吸着鼻涕,小声哼哼道,“俺不是故意的!”
“好啦,妈妈再去县城给你买比这更好看的衣服,好吧!”
卫翠仙抱起女儿,在她脸上不停地亲吻着。这是佩环童年最温馨美好的记忆。
自从妈妈再婚之后,佩环就感到妈妈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妈妈了。虽然作为公社农业助理的继父对她也很好,但她感觉那只是一种表象。特别是弟弟降生之后,佩环在妈妈眼中就成了多余的“灰姑娘”。虽然佩环每天还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甚至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故意往她怀里送。可她已熟视无睹,甚至厌烦地把她推开,就像踢开挡在路上的一块砖头或一个小凳子。妈妈每天不停地使唤佩环给弟弟洗尿布,洗衣服,或则带弟弟玩耍。当弟弟不小心被磕着碰着了,妈妈就会神经质地惊叫着,搂起弟弟儿呀肉呀地哄着,不住地在他的小脸上亲来亲去。脸上的怜惜湿乎乎地沾满泪滴。当她的脸转向佩环时就会由刚刚的柔情似水变成怒发冲冠。她放下弟弟,一把拽住佩环未及梳理乱草般的头发,把她拽得原地遛几个圈。还不忘在她的后背和屁股上狠狠地捶着。佩环的眼泪无声地流着,但她倔强地不哭出声。看到旁边嬉笑的弟弟她眼中充满了恨。有时她也会疑惑是否是自己故意让弟弟磕着碰着的。弟弟那嫩呼呼,圆胖稚气的小脸本该是她疼爱快乐的源泉,可是怎么就成了她灾难的化身了呢!
她不知道妈妈怎么一下子就面目全非了呢,难道就是因为有了继父,有了弟弟,自己就成了多余的吗?她也有过去县城找爸爸的念头,然而那个念头像闪电一闪就那么消失了。因为自己不到三岁就随妈妈离开爸爸,多年过去了,爸爸在她心中已成为一个陌生而难以捕捉的影子。
那是个美丽的夏日午后,河水哗哗地流过滚圆的鹅暖石,欢快地向远方奔去,夹岸茂密的杨柳在微风中轻摇着腰肢,像婀娜起舞的少女。骄阳似火,石板路上光脚玩耍的几个孩子直嚷着烫脚,他们的母亲不停地往路面上泼着水。然后就有白烟袅绕着,顷刻路面又干了。孩子们只好穿上鞋,再也不敢让脚接触地面了。桥洞下却别是一番天地,丝丝凉风吹过,股股沁凉就从皮肤钻进心里。还是刚才那几个孩子,这会被母亲赶着到桥墩下避暑。母亲洗着衣服,他们在旁边玩着水。因为这里的水过于清澈的缘故,很难看到有鱼游过。他们就玩着石子,玩着细沙,偶尔拾到从上游漂下来的物件,就欢喜地叫着。
我在桥墩下棕色夹杂着白色花纹的平滑的大石头斜面上搓着衣服。这时我旁边空着的一个石板前站着一个提着一满筐脏衣服的女孩,她正弯下腰准备把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放下,在她放衣服的时候,她左手的搪瓷盆重重地摔到石板上。她慌忙蹲下拿起搪瓷盆,搪瓷盆后底上已留下一大块黑色的印痕。而石板上却掉落着白色的瓷片渣。女孩慌乱地叫着:“这怎么办,这怎么办!”然后她美丽的丹凤眼里就储满了泪。女孩的皮肤是那么嫩白,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白嫩的肤色。她的大眼睛水灵灵的,里边好像有光波在流动。她高高的鼻梁,小巧的樱桃嘴,那么完美地结合在她脸上,让人很容易想到古代的仕女图。她俏丽的脸既透露着古典仕女的秀气,又张扬着现代时尚的妩媚。她高挑的个头挺拔地就像一棵小白杨。我忽然感觉到她怎么那么眼熟呢?哦,我想起来了,她多么像新近轰动的电影《小花》中的女主角。站在女孩身边,我有些自卑。无论是身高和长相,我都远远不及她。我忽然想到“蒹葭依玉树”的典故。这是老张叔讲过的。曹睿让相貌不佳的毛曾,和有玉人之称的夏侯弦坐在一起,人们就讽刺说这是“蒹葭倚玉树”。当时我是囫囵吞枣地听完这个典故,可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这个典故的内涵。
少女扭过头来,她一下看到我身边的那只花纹和颜色一样的盆,而且那只盆是新盆。她暗淡的眼睛一下闪亮起来,就像忽然点亮的一盏灯。她迟疑了片刻终于说:“小妹妹,咱俩换换盆吧?”我抬头看看这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漂亮女孩,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女孩见我没回应,便呜呜地哭起来。
女孩像痛说“革命家史”一般向我讲述倘若不换盆自己回家会遭暴打的境况。我同情地看着她,没想到漂亮的女孩竟有丑陋的不幸。
“你不要哭啦,俺跟你换还不行吗!”我像做错事一样站起立刻把盆放在女孩面前。盆底两朵金黄的石寿菊,似乎也在为两人友谊的开始,发出会心的微笑。
“佩环”,我远远地看到正在门口铁丝上晾衣服的佩环,快乐地喊道。
“唉,这么漂亮啊!你的汗衫在哪买的啊?”佩环停下手里的活,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身体被她拽得像陀螺一样转动着。“俺姥奶做的啊。”我自豪地说。
“你姥奶手真巧啊!这衣服真俏巴!”佩环羡慕地说。
我低头看着身上的那件套头衫,胸前的两条蓝条纹竖直包边,胸口井然有序的白色褶皱,还有用浅蓝色和白色相间的条纹布做的椭圆形衣兜,衣兜上别具一格的苹果形兜盖,都可以说明外婆是个能干的服装设计师啊!
佩环低头看下自己身上那件褪了色的不合身的绵绸短衫,嘟囔道:“俺尽拾俺妈不穿的衣服!”
我拍拍佩环的肩安慰道:“别难过啦,俺让外婆也给你做一件哈!”
“真的啊!”佩环兴奋地抓住我的手,“咱俩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人的笑声在中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吃饭时,外婆在给我夹菜时,更多地把鱼和肉夹到佩环碗里。佩环狼吞虎咽地吃着,搞得嘴边尽是饭米、肉沫,外婆怜惜地掏出手绢给她擦嘴,并说:“慢点斗,莫急!”
“好斗,真好斗!”佩环感激地抬头看看外婆和我。我对她会心一笑,她吃得更欢啦!
吃过饭后,外婆把佩环按在凳子上,松开她那乱鸡窝般的头发,给她梳头。佩环那粗硬的头发在外婆的手中变魔术般,由杂乱的茅草变成飞动的瀑布。最后又粗又长的两条大辫子垂落在她身后。我惊奇地发现,佩环真的像电影明星唉!我为有这么漂亮的好友而自豪的同时又为自己的平凡长相而自卑起来。
这时,我忽然想到谢书伟,谢书伟的父亲和佩环的母亲都在卫生院上班,他们小时候也经常在一起玩耍。谢书伟还会像小时候那样喜欢自己吗?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压迫着我,“俺要好好学习,让谢书伟继续喜欢俺!”我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