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短篇小说/《比惊悚更惊悚的事》
拆开礼物的那一刻,秦筝既兴奋又紧张。他很了解这两个死党的德性。去年生日,他俩送了一袋能把牙齿黏住的软糖,害他刷了两小时的牙才能张嘴;前年生日,他俩则送了一把坐下去就塌的椅子,好在造型新颖,当做摆设还不错;而大前年,礼物则是一瓶怎么也拧不开的红酒。至今秦筝还把它存放在壁橱里,等到某个大日子再把它砸了喝。
撕开包装纸,一个白色的抽屉式盒子露了出来。在拉开抽屉之前,秦筝瞄了一眼两个死党。张桃抿着樱桃小口,似笑非笑,眼里闪着贼光。阿炮则望向一边,那表情似乎在说:“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待会儿你可别怪我。”
“开吧,别磨叽。”两个死党异口同声说。每到这个环节,他俩总是出奇地默契。
秦筝心一横,猛地拉开了抽屉。这一拉,大事不妙。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盒子里蹿出来蹦到了他手上。用不到0.1秒,他就看出那是一只巨大的狼蛛。狼蛛那毛茸茸的大长腿接触到他皮肤的时候,好一阵触电般的酸爽传遍了全身。
“啊——”秦筝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猛甩胳膊,然后像陈正英鬼片里的僵尸一样在屋里蹦跳起来。而不知何时,张桃和阿炮已经将手机摄像头都对准了他,咯咯笑个不停。
这不是什么新鲜招数,但毫无疑问点中了秦筝的死穴。这个大老爷们快三十了,一米八八的大高个,天不怕地不怕,但从小就害怕各种虫子。不是一般怕,而是超级怕,弄不好会当场晕厥那种。在他的恐惧排行榜上,蜘蛛高居第二,仅次于毛虫。
此刻的秦筝如果是一只豪猪,那他全身的刺都会一根根竖起来。两个恶作剧的家伙却丝毫没有同情心。张桃俯身将扔到地上的狼蛛捡起来,一边拍着灰尘一边说:“这可是我们在网上挑了半天的礼物,全球限量款,花了不少银子呢。”阿炮则仍将镜头对着他,坏笑道:“寿星公,看过来,说两句。”
在证实了这个毛茸茸的八脚怪只是个塑料玩意儿之后,秦筝的心情终于还是平复下来。他也不计较,毕竟这样的戏码经常上演,他早习惯了。三个死党吃了丰盛的晚餐,喝了啤酒,吃了蛋糕,又疯闹了一阵之后,终于给这场生日聚会画下句号。
送走张桃和阿炮,秦筝也顾不上洗漱,带着醉意就上了床。
迷迷糊糊之间,他隐约听到客厅有些响动。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声音,像是风吹窗帘让挂钩摩擦窗框的声音,又像揉纸团的声音。声音响了一阵子就停歇了,但就在他快要睡着的一刻,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音量变得更大。起初他猜测是老鼠整出的动静,但他住在高层,上一次见到老鼠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然后他又猜测是蟑螂,也不对,小强弄不出这么大阵仗。就在他这么胡乱猜测的时候,一阵壁橱被打开的声音又钻进耳孔。他顿时感觉一阵凉意从头顶沿着脊背传遍全身。这次他很确定,一定是壁橱被打开了。他很熟悉那声音,婉转的声调就像《命运交响曲》的某个小节。而他同样确定的是,壁橱的门是很难被风吹开的,因为它装有磁锁。
此刻的秦筝已经全无睡意。他竖起耳朵,又听到了令他更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两声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壁橱里盛放着好些高脚杯,就在那瓶一万年也打不开的红酒旁边。
秦筝毕竟是秦筝,虫子很害怕,其他事情却不含糊。去年公司到郊外团建,一头半成年的野猪忽然从灌木中蹿出来,吓得那些女同事好一阵尖叫。他气定神闲,愣是赤手空拳把野猪打回了山林,二师兄屁都不敢放一个。此刻,他下了床,蹑手蹑脚摇摇晃晃地向客厅挪去。一边走,他一边还闻到一股奇异的气味。说是香气不完全,香中带着几分野性的气息,像是开满野花的原野上游荡着一头体味很重的鹿。
他扶着客厅的门框,揉了揉眼睛,借着附近楼宇透进来的微弱灯光看过去。当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时,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闯入者是小偷”这样的猜测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没有哪个小偷会在作案时还有心情喝酒。没错,此刻这个闯入者正摇晃着高脚杯做着嗅闻的动作,还顺便撩动了一下长发。
“啪。”秦筝按下了手边的电灯开关,整个客厅顿时亮堂起来。这是他的一贯风格,越是这种惊悚的时刻,他越不喜欢咋咋呼呼。
闯入者腾地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以至于手里的红酒都泼溅出来。“呃,你醒了?”她说。有些意外,闯入者和屋主人一样,言行风格都有些不走寻常路。
这位不速之客身材高挑,一头长发柔顺直垂,明亮的大眼睛因为惊慌失措而散发着闪烁飘忽的光,鼻子不高但还算精致,嘴唇丰润的形态有点像安吉丽娜·朱莉,穿一件长袖贴身的黑色长裙,皮肤在裙色的映衬下显得惨白。
“你怎么进来的?”打量完她,秦筝淡淡问道。
“我叫子鹤。呃,我从......这里出来的。”大概是希望让对话听起来更自然,或者为了套近乎,她在回答之前主动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一边说着,她一边用手指了指壁橱。
“什么?你藏在壁橱里?”
“呃,不是藏。”
“难道是住?”
“不知道......该用哪个词。”子鹤一脸窘迫,用手拨开遮住脸的头发。她这副可怜样让秦筝咄咄逼人的态度不由得有所收敛。直觉告诉他,虽然眼前这个女孩来历不明,但应该不会有什么坏心思或者危险性。他挨着女孩坐到沙发上,那股原野花丛中野鹿般的气味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此刻显得更加浓烈。
“问题的关键不是你藏在壁橱里还是住在壁橱里,而是你怎么进到我家来的。我这是十四楼,小区保安严得很。而且,我房门装的是很好的锁。”他说。
子鹤低着头,长发垂在两侧遮住了她大半个脸。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微笑着说:“你要不要也喝点?”说着,她殷勤地起身去拿茶几上那瓶红酒。
“好嘛,你还挺好客。”秦筝没好气地说。
“陪我喝一点吧,一个人喝很闷。”子鹤起身从壁橱里又取了一个高脚杯,斟上酒。
“你别想......”后边“转移话题”这四个字还没说出口,秦筝愣住了。子鹤手里的红酒恰好是那瓶一万年也打不开的酒,两个死党送的宝物。
“你这......怎么打开的?”秦筝惊问。
“一拧就开了啊,你这壁橱里不还有开瓶器么?”子鹤说着把酒递给他。
秦筝接过酒,瞪大了双眼去看她的手。然而,除了腕骨很尖很突之外,她的手毫无特别之处。他怎么也不相信,这双看上去纤弱得没有缚鸡之力的手,竟能把那瓶该死的酒打开。
“别把话题扯远了,你怎么进来的?不说要叫保安了。”秦筝不紧不慢地说。
子鹤垂下眼帘,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怕我说了......你不相信。”
“没事,我从小就很有想象力,接受度很高的。”
“呃,你喜欢看奇幻小说吗?”子鹤又问。
“别废话。”
子鹤把酒杯放到茶几上,十指交叉揉捏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其实,我不是人。”
“什么?”
“我是说......我其实已经......死了。”
秦筝第一反应是想笑,但很快忍住了,那不符合他不走寻常路的风格。
没等他搭话,子鹤连珠炮似地继续说下去,似乎要用这样的方式堵住男主人的嘴,以便省去解释的麻烦:“我是半年前死的,从十五楼跳下去,比你家还高一层。”
“继续。”秦筝也放了酒杯,身体后仰靠在沙发上,半斜着眼睛望着她,眼神中混杂着疑惑、好奇、不屑和淡然。
子鹤被他打乱了节奏,稍作停顿后才语带忧伤说道:“我爸妈一年前忽然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没了。我一下感觉天都塌了。我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
“然后呢?就想不开了?”秦筝还是不紧不慢,就像在酒吧里听喝多了的客人吹牛扯淡。
子鹤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要用酒精平稳自己的情绪。但她嘴巴没对准,酒洒落在黑色长裙上,她又扯了纸巾去擦。一阵忙乱之后,她整理了一下裙子继续说:“我爸妈从小就对我非常照顾,非常操心,一切都替我安排好,生怕我出什么差错。从我上小学一年级开始,他们就接送我上下学。一直到我上了高中,感觉实在太尴尬了,他们才在我强烈反对之下作罢。另外,为了保证我的健康,他们会严格按照食谱来给我做一日三餐,每一顿用多少食材都用计量称称好。不开玩笑,是用称都一一称过。还有,学文学理是他们替我选的,大学专业是他们替我选的,就连初恋男友也是他们介绍的。”
“所以你就是传说中的妈宝吧?”秦筝插了一句。
“没错,骨灰级妈宝。他们这忽然一走,我不但五雷轰顶,还感觉主心骨都没了。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背包客走进一座大森林,却不小心弄丢了地图。”
“生活的模板没了。”
“就是这样。”
“好吧。所以,你是个鬼魂。可是鬼魂又是怎么溜进我家的?你会穿墙术吗?”
“你朋友今天不是送了你生日礼物吗?”
“那只蜘蛛?”
“我成了鬼魂之后,一开始是四处游荡,但时间久了就想安定下来。我从小就喜欢蜘蛛,没想到吧?蜘蛛不需要到处觅食,只需要织一张网,各种小虫作为食物就会自投罗网。甚至连织网这样的技能,它们也不需要学习。那都是刻在基因里,与生俱来的本能。然后,我找了很久,最后发现你朋友送的这款蜘蛛玩具做得最逼真,是最合适的附身物。于是,我就附着在了这款蜘蛛玩具上。”
秦筝用利剑一样的目光盯了子鹤十几秒,盯得她周身发凉。随后,他淡淡地说:“你的故事讲完了?呵呵,你不当小说家真是可惜了。而且,还得是恐怖奇幻类的小说家。”一边说着,他一边拿起手机,拨通了小区保安的电话:“喂?齐师傅吗?我这里......”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骗你!”子鹤急得从沙发上蹦起来,扑过去要抢手机。
秦筝用力推开她,然后退到墙角,继续讲电话:“齐师傅,我这里出了点状况......”
“蜘蛛女孩”彻底慌了。她情急之下,化成了一股白烟。实际上秦筝并没有看清这个过程,只知道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女孩就原地蒸发了。白烟原地打了一个圈,然后迅速向墙边飞去,在钻入壁橱之后消失不见。
秦筝惊恐万分地追了过去,颤抖着双手把那玩具蜘蛛拿了出来。黑色的蜘蛛栩栩如生,乌黑发亮的双眼炯炯有神,满是绒毛的长腿在他的手里微微颤动着,隆起的背部隐约冒着一缕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