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花（上）

长安城内的丹凤街今天仿佛格外热闹，平康里的司春阁里，红绸高挂。穿金戴银的老鸨小心的扒着二楼“牡丹堂”的红木栅门，催促着里面一位已经穿戴好凤冠霞帔的姑娘。窗外一树梨花垂云似画，仿佛寒闺里，女子织了一冬的素锦。

“媚娘。”丫鬟金玲将红色的锦帕盖到姑娘头上，然后紧紧拉着新娘的手，泣不成声。“没事，我去做王妃啊，总比在这里做歌妓好很多啊。”大红的锦帕下，新娘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长安城司春阁最红的的歌舞妓杨媚娘，容貌妩媚，性情妖娆，通晓诗文，能歌擅舞，曾令长安无数公子哥儿追逐倾倒，今日嫁与齐王李元吉，荣升齐王妃。齐王李元吉掀开盖头的一刹那，仿佛看见开不完的春柳春花满画楼，眼前的女子，奇葩瑰丽，淑质艳光，眉眼如月之莹，肌肤如日之光，她缓缓的起身，屈膝行礼：“弘农华阴杨氏恭仁，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愿与君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李元吉哈哈大笑，扶起媚娘，“当日在司春阁初见你，我就对你一见钟情，日思夜想，如今成了心愿，也不枉我在父皇面前苦苦哀求，以后就赐你名为珪媚吧。”

唐武德八年，六月的长安城，微雨阵阵，榴花欲开。媚娘已经有半月未见李元吉了，她倚在窗前，轻摇着素白的扇子，不见更好，她本就不喜欢他。

世人都说齐王貌丑，可人们并不知齐王有多丑。据说李元吉出生之后，他的母亲窦氏甚至因为生了这样丑陋的孩子而羞愧不已，一直拒绝抚养，因此齐王李元吉其实是被母亲的侍女偷偷抚养成人的。而这样长大的孩子，自然比其他的兄弟更为自卑与偏执。成婚之前的信誓旦旦和甜言蜜语都随着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如今，李元吉已经厌倦了她的这张容颜吧。

风习袅袅，飞檐亭角清铃响。媚娘犹忽然忆起当初，她在台上回眸莞尔，一笑倾城百日香。她的目光，越过李元吉的身后，定格在那个白衣男子的身上。​​​​壮冠虬髯，神采英毅，他负手而立，眯着眼打量着这个长安城第一头牌歌妓。

“二郎。”媚娘嘴角微翘，嘤声出神。

秦王李世民，统帅大军，南北征战，几年之中，先后平定了李密、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同、刘黑达、萧铣、薛仁杲等割据一方的枭雄，立下赫赫战功无数，唐武德八年七月，李世民回宫觐见父亲高祖李渊，兄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盛邀李世民去京郊龙虎原嬉游赏春。

秋水长天，湖山无恙。戎马倥偬的李世民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惬意时光，他策马狂奔，将一行人抛在身后。到了山林深处，李世民翻身下马，一回头，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骑跟了过来，李世民心情大好，牵着马向远处的人影走近，“大哥这骑术果然见长啊！”

李世民呆呆的立在那，看着马上的弟媳——齐王妃杨珪媚。她脸色绯红，发髻和衣衫都有几分散乱，一副欲言又止，楚楚可怜的模样。李世民忽然想起他和李元吉在司春阁内初次见到她的模样，金戈铁马杀人如麻的秦王李世民，手心竟是热汗淋淋。

再后来，弟弟李元吉娶了她，他在齐王府数次看到过她，每逢欢宴，她都是一副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模样，酒喝得最多，每次都是被里丈夫李元吉叱骂着离开。他知道她曾偷偷的看着他，眼里都是好春谁惜的怨愤。

而如今，她就这样鲜活的出现在他眼前，在薄暮中，瑶阶伫立，带着梨花欲谢的娇羞，慢慢向他走来，李世民的心开始慢慢融化。

媚娘走到李世民面前，定定的看着他，她的眼里，慢慢涌出泪水，她伸出手，试探的摸向他的脸。李世民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微微发烫，他猛地伸手把杨媚娘抱在了怀里。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至此之后，只要李世民回朝，总会想办法去找杨媚娘。齐王李元吉整日纵情洒色，彻夜不归，李世民和杨媚娘在茶瓯香篆里枕尽春草之梦。

太子李建成贪酒好色，坊间口碑极差，高祖李渊经常把李建成骂的狗血淋头，还时常在李建成面前夸赞秦王李世民的果敢明厉。惶惶不可终日的李建成生怕李世民抢了他的太子之位，于是联络了三弟李元吉，阴谋策划除掉李世民。

公元626年7月2日，长安城大内皇宫的北宫门，几个小宫女正在临湖殿旁边的荷花池里采着荷花，李世民弯弓搭箭，却三次搭不上弓彀，他看着大哥的眼睛，好像就没有眨过，一直定定的看着自己，李世民闭上眼睛，一箭射穿李建成的喉咙，李世民听到一阵喉骨破碎的裂响，他想起小时候，他伏在兴庆宫的宫墙之上，哭喊着大哥李建成的名字，大哥抱他下来，擦去他脸上的鼻涕，眼神温暖淡然。

四面伏兵众箭齐发，李元吉中箭落马。李世民的马受了惊，跑到丛林里，被挂到树上，一时间人马受困，不能起身，李元吉爬起来，跑向李世民，用弓弦紧紧勒着李世民的脖子，远处的尉迟敬德呼号着策马赶来，李元吉死死的看着弓弦下的李世民，他的眼中汹涌着山原白川，烟雨如烟，李元吉忽然手一松，转身跑开了。李世民看着二哥的背影渐行渐远，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李元吉的背影。

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李元吉于武德殿前被尉迟敬德长箭射穿，李世民伏在正在宫内的海池上划船的高祖李渊胸前，嚎啕大哭。

宣武门之变之后，原东宫和齐王府的男子全部被屠杀，女眷没入宫中，六月初七癸亥日，高祖立秦王世民为皇太子，又颁布诏书：“从今天起，军队和国家的各项事务，无论大小，全部委托太子处理和决定，然后再报告给朕。”

李渊最后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李世民，眉目间再无光芒。

当李世民再次出现在杨媚娘的面前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沾满了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两系族人的鲜血。他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弑兄屠亲，带着从未有过的突兀的狰狞。23岁的杨媚娘声嘶力竭地要求李世民赐她一死，并拼命地以头撞地，她死命摇晃拽着李世民的远游冠服，咒骂他天良丧尽，她抓皱了绛纱衣襟上的联珠团窠纹，泪水浸透了盘龙丝线。

李世民把杨媚娘安置在了太子府中，时常会去看望她，但也只能远远的观望。李世民还记得那纸册封杨珪媚为侧妃的圣旨，被她一把抢下，扔进了蓬莱池中，她整日衣衫不整，发髻凌乱，呆坐在房间里，看樱桃薇院，拂断垂垂雨。

武德九年八月初九甲子日，李渊退位。李世民登基为帝，年号贞观。

那一天，一身黄袍的李世民，打破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勤俭治国的原则，耗尽万两白银，打制出一朵鎏金琉璃牡丹，他捧着那只锦盒，满脸期待的让婢女带给杨媚娘，但杨媚娘看也没看一眼，随手扔除了窗外。

杨媚娘袅袅婷婷的走出房间倚在红木雕花的直棂窗上，青丝间白发若现，她盯着错愕的李世民，嘴角微翘：“这世间，草木皆美，唯你不是。千千万万盏灯，唯你，永远等不回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