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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百态|冬时记

2023-02-28  本文已影响0人  ZJack

人世百态|冬时记

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三期 【人世百态】

时间刚刚驶入腊月。

北风一阵比一阵凛冽,草木开始相继枯黄,萧瑟起来。河流弯弯瘦去,小洲沿堤的石埠也深沉起来。棉花开过最后一茬花朵,褐色的枝干一株株林立北风中,枝杈间蕴含着收获和繁华。稻谷、芝麻、黄豆……,早已归仓,唯留光秃秃的桩根。那些出门在外的人,随着乡村巴士从他乡归来。田野里再难觅劳作的农人,在家中休憩或在灶间忙碌着。雀儿们时不时落到操场上找东西吃。玻璃窗外冷冽的风撩动金黄卷曲的梧桐叶敲打着窗户,我们这些小小的孩子,都有着莫名的兴奋与期待。课堂上心早已飞出教室上回家的路途上。空气里隐约的爆竹硫磺的气息,其间间杂着酒食菜蔬的芬芳,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几乎升起在每一座房屋的上空,在晚风里恣肆蔓延了开来。冬日寒凉的村庄有着充盈的生气,待一场大雪将它覆盖,没在无垠的白色天地间。如同创作一幅山水画——白色的宣纸上,一点墨色晕染上去,立马恣肆蔓延了开来,气氛徐徐烘托了起来。乡野又从遥遥的《诗经》中走来,穿过依依远村、唐诗宋词,落在了我的生长的江南水乡蛾眉洲,绽放在我的心底。

当我们终于在暮冬苍黄的天空下踏上归途,小小的心间充裕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喜悦。现在才知道,这种气息是年关将近的气息。每一件物事、每一个人仿佛都与年有关,它们同我们一样,都在等待着年的到来。回家一次次看着、抚摸着父母亲准备过年的食物,那些多味瓜子、花生,那些大豆、京果、米粉、年画……,以及为来年储蓄的菜蔬腊味,心里是充实而温馨,孩子们的快乐简单而又朴素。年一天天地近了呢。

更早的时候,麦子、油菜收了,母亲总会留下最好的一部分,麦子磨粉过年做面条吃,菜油用来炸圆子、煎鱼。蚕豆、花生好了的时候,也会留下一点,过年用来炒着吃。大豆收好后,会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做一锅白嫩嫩的水豆腐。芝麻留着做米糖或汤圆。那些饲养了一年的猪、鸡鸭,也是留到过年,予家畜以岁月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更确切地说,年仿佛是为了食物而存在,食物成为了一种纽带、一种媒介,维系着一个个家庭的团圆、和睦、幸福。

常常想着,在那遥远的饥馑的年代,如果没有了美食映衬的年,让人不可想像的。即使到了现在物质充裕的年代,年的主角仍是各种各样的食物,储满了厨房或者冰箱,这才有年的气息。这是一种已刻在基因里的传承。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北魏的《齐民要术》中更是详细介绍了我们的祖先用白菜(古称菘)等原料腌菜储食的多种方法。北宋《东京梦华录》也记载了汴京人在立冬时,忙着准备冬菜的情景:是月立冬,前五日,西御园进冬菜。京师地寒、冬月无蔬菜,上至官禁,下及民间,一时收藏,以充一冬食用,于是车载马驮,充塞道路。冬日腌菜比作美好的储蓄。即使是“鱼米之乡”、物产丰饶的江南也仪态安然地备着冬日的储蓄,历尽千年出现在人们面前。

2)

地处江南水乡的蛾眉洲,冬日水瘦山寒,却并不辽寂。麦子和油菜浅绿绿的没有边际,园子里的菜蔬鲜碧丰美,甚至有些夸张地鲜绿着,点缀着裸露出屹曲树干的冬日远空,也喂养着人间的肠胃。那些绚烂了一个春夏,又整整一个秋天,或根茎蛰伏在泥土里,或颗粒贮藏在农家仓筐里,深入等待着一场霜一场雪,等待着春天的次第绽放。

早早地,在几朝霜冻后,我就知道母亲要开始准备御冬的咸菜了,无非是大白菜、雪里蕻、白萝卜……,一担一担地从菜园里挑回,直接倒在院子里。我们几个小小的孩子在母亲的指挥下,大白菜、雪里蕻摘去残根老叶,用清水洗净后铺在芦苇篦上,在太阳底下晒几天,每天晾菜收菜的活都是由姐姐们做的,而母亲则忙着清洗腌菜的大水缸。菜蔬入缸通常都是冬天的傍晚了,当时的我只有水缸高,双手扒着缸沿,踩在小方凳上看着母亲将选好的一棵棵雪里蕻、一层层地整齐地码在大缸里,撒上一层粗盐,这时我骑跨进大水缸,穿着洗净的雨靴,深一脚一浅脚踩雪似地将雪里蕻踩密实。母亲再将一棵棵雪里蕻再次一层层地整齐地码在大缸里,撒上一层粗盐,又是一轮踩踏,直到我比水缸还要高出一大截。摆满一缸踩实后,在菜顶压一块大石头,密封存放。在寒冷的环境中让雪里蕻慢慢紧缩、发酵。

“密壤深根茎,风霜已饱经。如何纯白质,近蒂染微青。” 在风霜的掩盖之下,那些本来又苦又涩的萝卜,不几日竟变得甜脆津白,仿佛秋霜是一种甘甜如白糖一样的东西,不然,被它覆盖过的菜蔬,滋味为何总是那般甜美呢?母亲会挑选肥大的白萝卜,去叶洗净,放在特制的刨子上,刨出一条条丝带一样的萝卜条,最后放在冬日温暖干燥的阳光下晒干,又被西来的寒风吹彻,不几日,洁白的萝卜丝就变得如刨花一样轻盈,色泽也由洁白变为清浅的黄褐色,一份萝卜菇子就做成了。经久不坏,有很长的保质期,任何时时候食用萝卜菇子,都保存着食物的天然风味。萝卜菇子绵软,最适合做粑馅,也是我最爱的食物之一。在热油的浸润之下,在蒸汽的熏蒸之下,让人惊讶的是,萝卜菇子先前黄褐的色泽,又复归洁白。萝卜的青涩田园之气也弥漫开来,氤氲出它们的尘封往事。

  萝卜固然肥美,多食亦觉寡淡,幸好野外的腊菜补充了我们此时寡淡的口舌。甚至现在我都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只是腊菜的叫着,与江畔、地头几乎都能零落或成片地见到它们的身影。

冬日的某个午后,我们邻里三五小伙伴,提着小竹筐,带着小铲子,浩浩荡荡走向晶蓝冷寂、辽远空阔的远野,水瘦了,裸露出出宽广银白的沙滩,清冷的瘦水轻轻地抚摸着银色的沙滩,波光粼粼,伏脉千里的样子,低吟着芦花苍茫杳远的歌声曲折着流向远方。江滩后土地凝固般的冷黑,皴裂出深长逼仄的缝隙,仿佛从历史深处铺陈开来。我们小小的身影在原野里穿行,这片养育我们的土地,在冬天也无比丰饶,在枯萎的茅草间,蛰伏着数不清的植物,马兰头、苍耳、蒲公英、紫花地丁……当然也有我们最爱的腊菜。像清清小河中的成群结队的数不清的小蝌蚪,成串成串地涌向蓝蓝天空,变成一条轻飘飘飞动的丝带一样的河流。将那些肥硕的齐根斩断,很快就装满了竹篮。而纤小的留在那里,等着它们生长,给后来采摘的人。后来读《诗经》,读到“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不觉莞尔,莫名地亲切,仿佛穿越时光,那是专门写给我们的诗歌。当然,我们那时不懂爱情,也不懂思念会如刀锋,让一个人的心斟满了酒。我们只有没有尽头又无忧无虑的时光。像清清小河中的成群结队的数不清的小蝌蚪,成串成串地涌向蓝蓝天空,变成一条轻飘飘飞动的丝带一样的河流。

却同几乎所有的菜蔬不一样,腊菜这种野生的蔬菜采摘回来,不能马上品尝它的滋味。

其实此时它的滋味又苦又涩,根本无法入口,和菜蔬固有的鲜嫩口感一点也不搭边。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制作方法,为了解决腊菜的存储和口感,如同《齐民要术》咸菹法:“收菜时,即择取好者,菅、蒲束之。作盐水,令极咸,于盐水中洗菜,即内瓮中。若先用淡水洗者,菹烂。其洗菜盐水,澄取清者,泻着瓮中,令没菜把即止,不复调和。菹色仍青,以水洗去咸汁,煮为茹,与生菜不殊。”

须先将其摘洗曝晒几日,尽可能地多晒去水份,之后便放在瓦缸中腌渍,一层盐一层腊菜码上去,最后再压上一块重重的石头,便不再管它。待半月之后,一缸腊菜早由墨绿的颜色变为芬芳晶莹的黄泽色,半缸渍出的墨绿盐水会让人想起腊菜本来的颜色。从盐水中捞出几棵,切碎,用油爆炒,入在口中,那种新鲜时苦涩之味早已荡然无存,代之的是一种植物与盐、菜油之间的奇妙结合,脆嫩芳香、绵厚悠长,不但可以清炒,还可放肉丁、排骨炒,滋味更为诱人,只是常不可得,这要等到年关将近的时候。腊菜要趁立春前的腊月里采摘腌渍,过了这个节气再去采摘腌渍,腌出的滋味干涩得让人无法入口。

有一种菜蔬也在等一场雪。落雪覆满山河,洁白清澈,忍不住团起一块亲吻,仿佛是一种遗落人世的美味,让人迷恋。确实,腊月间这皑皑白雪是制作雪水鸭蛋必不可少的一道佐料。虽天地间任何洁净之水都可以制作咸鸭蛋,唯有用雪盐水浸润的鸭蛋才别有风味。食在渐渐炎热草木葳蕤的端午,想起旧年的风雪与时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

那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呢?多年了,我百思不得其解。腊月仿佛不是一个空洞的名词,有着属于它的温度与气质,那些这个月份里制作的食物,也有了它厚实绵长的日月滋味。食之,会想起它的过往。时光好似通过腊月这条河,让人恍惚,仿佛大地寒冬的雪意,一点点一天天又晃荡到旧时乡野的故乡。

我知道,有些东西逝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一尺鲈鱼新钓得,儿孙吹火荻花中 彭蠡湖天晚,桃花水气春。 江春入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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