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之家(An Inspector calls)》:人最终是要
根据话剧改编的电影通常有着独特的气质。特别是根据严守“三一律”的话剧作品改编的电影,因为场景的局限、人物的高度典型化和矛盾的高度集中,特别适合以荒诞的方式和压抑的气氛表达严肃、深沉的主题。
《An Inspector calls》改编自J·B·Priestley创作于1947年的同名三幕话剧。主要讲述一位探长为了调查一个年轻女工的自杀案件,登门拜访即将被封为爵士的ArthurBerling的家庭,最后证明Berling一家的每一个人都要对这个女工的死负责的故事。
话剧只有一个场景,即工厂主Arthur Berling家豪华的餐厅。电影除了补充各个家族成员与女工的互动外,还对部分对话与人设进行了调整增减:如删减了关于谈论时代背景的台词、减弱了女儿Sheila的个性、增强了Berling夫妇对儿子Eric的控制等。总体上看这些调整有利有弊——它们使Berling家五位成员对女工的伤害更为强烈更为突出,使节奏更加紧凑;但也减弱了时代背景带来的深层意蕴,削减了原著中的一些伏笔——这也影视作品和话剧作品不同的特性使然。几位演员的表演都非常精彩:Mr. Berling的自负与家主作风、Mrs. Berling的虚伪与虚张声势;他们的一对儿女在他们的压制下都有些心理不健康,女儿Sheila怯懦自卑,渴望从爱情中获得新的希望,儿子Eric沉郁压抑中带着一丝狷狂;Sheila的未婚夫Gerald作为Berling公司曾经对手的儿子,表现得自信、沉稳同时又野心勃勃。
作者J·B·Priestley有很鲜明的社会主义政治倾向,在这部作品里也有表现。但如果单纯地将其解读为对资本家的批判未免太肤浅无聊了。特别是电影的开头与结尾加入的两段关于信仰上帝的对话,使整部作品的主题上升到更为普世化的层面。
Berling家族的五位成员都推着女工Eva Smith走向更悲惨的现实深渊:Mr. Berling解雇了Eva Smith导致了她第一次流离失所,Sheila逼迫Milwards商场解雇Eva导致她无法再找到工作,Gerald把Eva当做情妇而后又抛弃她摧毁了她对美好与爱情的期望,Eric醉中强暴了Eva以致怀孕使她走向更加困顿且身心俱疲的境地,Mrs. Berling因偏见拒绝Eva的求助最终打破了她所有的生活希望,将她推向自杀的悬崖。这种极度巧合的设置似乎有些荒诞,但艺术的真实不能等同于现实的真实,高度的凝练与集中往往是以小见大的表现手段。
故事发生在1912年,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当时英德瓜分殖民地竞争激烈,通过Eric与Mr. Berling的对话,作者预示了未来战争的爆发。20世纪初,英国的工业生产渐渐落后于美、德,巨大的殖民地资本输出带来巨额利润的同时也将英国的工业掏空,技术设备日益陈旧衰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女工Eva Smith的艰难可想而知。如同《唐顿庄园》展现的一样,一战之后英国的贵族逐渐没落,一战前社会等级间的鸿沟巨大,等级制度冷酷无情。没有现代的各种社会福利保障,Eva并没有太多争取自己幸福的选择。
然而,作者并没有太鲜明地鞭挞资本主义,或者集中火力控诉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残酷压迫。作者甚至没有借警探之口对Berling一家进行审判或痛斥。整个过程中警探只作为引导,让五位成员自己坦白了所有的所作所为。警探这一人物既是推动情节的行动元又是一定程度上的旁观者和讲述者。严格意义上讲,五位家庭成员的所作所为并不能称为绝对意义上的罪恶,它处在灰色地带,正如电影中所说,虽然不是guilt但也是shame。(因此《An Inspector calls》翻译成《罪恶之家》固然传神,但也略有些夸张了。)然而所有主旨思想的阐释与道德的批判都来自五位成员自己。作品中的五位“反面角色”并非没有道德观念的非道德人,而是任由私欲战胜良知的不道德人。警探想做的并非亲手惩罚他们,而是让他们坦白“罪行”,被自己的良心惩罚。在得知警探的身份是假的并且没有人自杀身亡后,Berling夫妇与Gerald的狂欢更像对所犯“罪愆”的自我宽恕,洗刷罪恶感与耻辱感以重铸刚刚被击破的贵族尊严;而Sheila与Eric始终无法从沉痛的情绪中解脱,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事件背后展现出的人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系,并不是父亲所说的独善其身。Berling夫妇试图在社会不同等级间建起的高墙已经轰然倒塌,自我麻痹并不能消除冷漠带来的悲剧后果。
电影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加入了两段关于信仰上帝的对话。一方面将原作中警探“鬼魂”的身份转为正面的“上帝”。原作中警探这一人物较为缺乏角色性,即人物特征。电影的改编让他充满了悲悯的情怀,在现实的Eva离开世界的那一晚,以沉默与哀矜抚慰她的不幸,纪念她的脆弱美好以及对幸福的期望。另一方面,基督教作为性罪论的宗教,要求信徒不断地忏悔以完成心灵的升华与人格的完善。这也印证了前面的观点:警探寻求的审判是内向性的,是自己对自己的拷问。
此时,我又想起康德的话: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人最终是要自己审判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