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如在
三岁离开老家,最后一次回老家也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今年清明总归抛除各种理由,回到依然贫瘠的皖北自然村。
选择清明节回乡,自然是为了祭祀的。我长这么大一直没有祭祀的概念,当然像我们这样的小家族也谈不上祭祀,也就是上坟吧。尽管自从记事起,就一直跟随父亲在大年三十儿的晚上去路口烧纸,我依然难以产生上坟的情愫。只是从幼年的任务感跨度到了尊敬心,对于那种祭奠老去的祖辈所应有的感触依然未能领略。或许这与我未曾和祖父祖母相见有很大的关系,毕竟缺少隔代的关爱。
几经辗转我们总算是到了家,由于当年父亲离开老家时将旧宅都留给了几个表哥,所以父亲在老家没有房产。通向村子的路很糟,幸好没有碰到雨天,因为在晒干的坑洼土路上我已经想象到了雨天的泥泞。村子很小,但是穿过村子的路上父亲还是指着每一个地方,一一告诉我他小时候的故事。父亲还特地带我到小河边看了看几处老宅基,那里还有祖父亲手种下的三棵洋槐树。目的地是父亲外甥已经盖好不少年头的平房,几个表哥在外务工常年不回家,院子里只剩下多年的风雨嘈杂。
此次回去的重要事情就是为祖父祖母修坟,由于父母也多年未曾回村打理,父亲决定要好好打扫一番。长满杂草的坟头让父亲很内疚,父亲一定要立即清理干净,我劝父亲先休息一天,但无济于事。我看得出父亲的焦急,只好任凭父亲在荆棘里铲断树根。那天一直到晚上父亲都没有说一句话,或许是累的但更可能是一种怅然若失吧。
临近清明,麦田里的土堆旁人们娴熟的将纸钱划成一捆一捆的花,堆在一起点燃,一阵烟一阵灰一阵哭声,当炮声乍起世界都淹没在鞭炮声中。剩下的灰烬是寂静,寂静的名字叫死亡。终于到了清明,我与父亲正式上坟,本来憧憬的是隆重,然而真正传达的是凝重。来到坟前,看到较前几日干净了的坟头,竟感觉显得简陋了许多。接着是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味道一样的跪拜,不一样的是父亲的苍老,我骤然错愕祭祀的深奥。
在结束了跋涉,完成了修坟,祭拜了祖先之后,我终于可以回过神来看看。不,是闭着眼睛看看——整个村子包围在绿色的麦田里,麦田里包围着一座座坟头。我坐在门口望着亡者的坟冢,那么近那么远。在晴朗的午后放眼,绿色和蓝色之间是三角形的土黄,那是点缀在天地之间的颜色,那是沟通生死的符号,那是隐藏鬼神的灵台。靠近坟头,我怔怔的感受到他们就在我脚下的土壤里,继续着呼吸。陡然瞥见云在颤抖,那是谁在招手?
人死不能复生,祭祀代之而生。化悲痛为祭祀,庄严肃穆而神圣,这是古人认为能够与亡者对话的门径。祭祀也提供了一个人神、人鬼对话的平台。祭祀,恐怕是最早的宗教活动之一,至少早于如今的三大宗教。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清明扫墓,逢年过节的祭拜都是少不了的。这是对死者的敬畏,也是对生者的慰藉,更多的是演化成了一种仪式,这种仪式具有极其神秘的魔力。这种神秘的缘由,是对死亡的恐惧,与其说是祭奠死者,倒不如说是敬拜死亡。人们愿意相信死去的人依然能够像活着的时候一样能够与自己交流,而他们只不过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执着于与亡者对话的在本土有道教以及巫术,他们的做法是希望构架生者与死者对话的桥梁。
佛教和基督教都反对祭祀。佛教徒认为,拜鬼包括拜神都是不明就里的行为,人死以后是堕入轮回或者往生西界的,祭祀不过是世俗人不懂佛法而造成的。超度亡者,有专门的临终助念仪轨,以及布施、回向。不过,在原始佛教中佛并不反对祭祀,只是反对杀生的祭祀方式。佛说长阿含经第十五卷中记载,佛告婆罗门:“彼王大祭祀时,不杀牛、羊及诸众生,唯用酥、乳、麻油、蜜、黑蜜、石蜜,以为祭祀。”而后又问佛有没有比祭祀更加殊胜的,佛言供僧众皈依三宝。基督徒认为人死之后只有天堂和地狱两个去处,而人死以后灵魂离开剩下的是肉身,而所谓鬼魂则很可能是撒旦用来迷惑人心的伎俩。对于死者的祭奠应该停留在怀念的程度,至于跪拜烧纸敬香这一系列做法则是不可取的。不过在圣经中记载的祭祀却相当多,亚当时代开始便有通过祭祀与上帝对话或是接受上帝的检验,当然这种祭祀与现代祭祀有别。
古人对于生死的探讨一如而今一样玄妙。老莱子说: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也。庄子言: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百家之中孔子教育我们“未知生,焉知死”,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到生上面,而不是死亡。但是孔子对于生死鬼神的思考并不是真的转移了注意力,他一方面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又强调要“敬鬼神而远之”。显然这依然不是我们想要的,不过圣人毕竟是圣人,对于祭祀最终还是给出了具有智慧的观点:“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论语·八佾》)这或许是中庸之道的唯心体现。尽管近乎诡辩,不过对于纷杂的宗教仪轨和习俗观念来说这也许是绝好的答案,当然也是糟糕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