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你半个世纪（二月）

                          这故事，是早已早已发生了的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已先有了泪

                         就已先有了感激

                         就已先有了展示泪与感激的二月

                                                                                                       ——周梦蝶《二月》

“关上灯吧，我很累了。”

“明天不要叫醒我，你叫不醒的，也不需要你来叫醒我。”

“睡吧，好梦不会来的。”

灯灭了并不影响屋内的光线，窗外灯火映射进来，月光似乎是夹在其中的。苍老的女人自言自语。灯光的缘故，暗淡的光线照着女人的酮体，她赤身裸体地侧躺着，被子整齐地列在床的另一半。已经是二月了，南方的气候开始回温。但是初春的夜晚依然很冷，女人很早就开启了空调，那种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老牌子美的空调，如今很多人家都已经不用这种空调了。温度设定在32摄氏度，女人需要这个温度，她总喜欢裸睡而常常在床上瑟瑟发抖。

时间真快，再过几年，就2100年了，老太太如今也已经一百零三岁的高龄了。二十年前她的唯一一个儿子死去了，就在三年前，她的百岁寿宴上，她的孙子也死了。她常常觉得自己活这么长是一种罪恶，但是又常常告诉自己不能死去。她要等他，也许他已经死了，也许还活着，将近半个世纪没有他的音信。

她的生活除了裸睡便是写信，每写好一封信她都要用信封装好糊上，贴上发黄的邮票，写好一个她虚构的地址，放在她的另一间屋子。那间屋子里，有很重的纸页泛黄的味道，从地面到天花板，从墙角到整个半间屋子，整整齐齐地放着无数封信件。屋子里除了信件，就只剩下一架人字梯，是木制的，梯子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偶尔，窗外会有夕阳照射在梯子上，从而被梯子反射到对面的信件堆里。

人到了一定年纪总是会思考死亡，还有人生的意义。她不畏惧死亡，但是她要寻找人生的意义。人生有意义吗？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人就没有了自己。人总是作为一个附属品才会凸显，父亲的女儿，母亲的闺女，情人的情人，接着儿子的母亲，孙子的祖母——而人真的有自己吗？她想在今天的信里彻底地与他探讨起这个问题：

亲爱的兰德：

有些日子没有给你写信了，我写的信你应该都收到了吧，你的回信已经装满了我的大半间屋子。每一封信我都认认真真地读了很多遍，我想念你的笔迹，很想念。

她不知道如何继续写下去，这也许会是最后一封信了，这么多年来她没有寄出过一封信也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一份信。她仍然想跟他探讨人生的意义，她继续写下几句，颤巍巍地手已经无法正确地握笔行笔，字迹歪歪斜斜。

我已经一百零三岁了，我常常梦见那时候我们都是90后，我们很年轻，我们一起散步，一起接吻，一起做爱到天亮。我想念你的胸肌和依偎在你怀里的感觉。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尽管我如今已经很老了，但我怀念了半辈子。我等了你半个世纪，每一天我都会计算着日出日落的时间，夜晚都很漫长。我思考过我的人生的意义，我以为我的意义就是抚养大我们的孩子，接着看着我们的孙子长大成人直至死去。我以为我的人生的意义还包括等你，等你回到我的身边。

你也老了吧，我原谅你从来没有来找过我，但是我不能原谅你从来没有来找过我们的孩子。孩子很可怜，他从小没有父亲，我常常能感觉得到他受到很多的委屈。他对我很好，从小他就很爱画画，他说要画出他父亲的样子，然后送给他。可惜你再也看不见他了，我们都看不见他了。

她这些年写的信里从来没有提过这个孩子，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些。她想让他知道，但是她又不想回想起过去。她决定动笔，回忆他们的过去。

兰德，我是爱你的。我能原谅所有的一切，我能忍受你前半夜在我的床上而后半夜就抱着别的女人。那些我都知道，你说爱我说过无数次，特别是我们一起做爱之前你总是不会忘记说你爱我。但我这是第一次跟你说，我很爱你。

她放下了笔，对着窗外沉思了一会儿。她走到书桌旁，拿起笔，在信的结尾处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会一直等你。

她把信封好，放进了那间屋子，锁上门之后，她把钥匙往窗外扔了出去。夜色并不安静，市声喧哗，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倒下了，斜躺在褐色花纹的地毯上，很久没有动静，也没有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