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 | 《蒋公的面子》,究竟是圆了谁的面子
“巍巍的钟山巍巍的钟山,
龙蟠虎踞石头城龙蟠虎踞石头城,
啊画梁上呢喃的乳燕,
柳荫中穿梭的流莺,
一片烟漫无边风景,
装点出江南新春装点出江南新春,
巍巍的钟山巍巍的钟山,
龙蟠虎踞石头城龙蟠虎踞石头城,
啊莫想那秦淮烟柳,
不管那六朝的金粉,
大家努力向前程,
看草色青青听江涛声声,
起来共燃起大地的光明。”
—— 周璇 《钟山春》
说来也是有意思,这竟已是我第四次看《蒋公的面子》了。
有的小伙伴问:“真的有那么喜欢么?”
我其实想说,确实是很喜欢的,但倒也不至于跑过去看四次。
可是有些事情是有些神奇的。
就在你不知不觉间,便会发生。
你也不好解释这期间的缘由。
因为想来若是细细的说,多少有点闲碎。
倒不如说是缘分。
这样不仅没有那么啰嗦,反而增加了一层浪漫。
却也是很好的。
而且,能四次因为不同的原因,陪着不同的人一起观看。
这说起来,
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蒋公的面子》这部剧,是南京大学温方伊同学在大三时写的一篇学年论文。
本是为南大校庆而作,却不曾想其生动有趣的剧情让人喜不自胜。
后经多位艺术大师的创作改编,逐渐形成了如今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这一出《蒋公的面子》。
那么《蒋公的面子》这部剧,到底是给了谁的面子?
初看的时候很肤浅,总以为是为了蒋公的面子。
再看才发现这戏的奥妙,与其说是为了给蒋公面子,倒不如说,是借蒋公的面子,来圆了三位教授的面子。
夏小山。
栖身世外,温润如玉。
恂恂如有古人风。
浪漫,清高,倨傲,自负的夏小山。
身着长衫,颈衔白巾,虽不喜与人争辩,却亦决不允许他人僭越半分。
这三人中,若是说谁最好面子。
在我看来,则是夏小山。
你可以说,时任道不给蒋公面子,那是因为他身负的学生的血债,痛恨政府的腐败,以及在意识形态上对蒋的不认同。
但夏小山呢?
他不去赴宴,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一句在学生面前说过的话。
“我不认同蒋介石这个校长。”
夏小山他看不起蒋,但他却好吃。
他舍不得那一道“金华火腿烧豆腐”。
但是呢,因为自己讲过了不认同蒋介石当校长这句话。
因此便不能去。
只要你把请柬上的“中大校长蒋中正”改成“行政院长蒋中正”他就愿意去。
你看看。
这是多么好面子的一个人。
因为自己一句话而要这个面子。
这面子要的,不在表面上,而在骨子里。
而且呀,咱们的夏小山。
要去,还不能说是因为好吃。
好吃说出去多好不听呀。
所以,咱们去赴蒋介石的宴,是为了帮人。
是帮同门加挚友的时任道才去的。
这可得多么高尚呀。
既赴了约,吃到了金华火腿烧豆腐,又落得一个好名声。
哈哈。
妙哉美哉。
可惜呀,天不遂人愿。
这一盘“金华火腿烧豆腐”到底吃没吃成,还是最后只吃到了一盘“西湖莲子桂鱼羹”。
那结果,只有夏小山自己知道喽。
时任道。
在看这个人物时,我们不得不佩服创作团队对人物性格脾气的细化拿捏,尤其是通过人物外在的形象,包括体型、衣着、配饰等等来烘托出这个人物的性格气质。
我们来看看时任道。
个子不高,却身板笔直,象征着这个人物存在着一定的自卑敏感,却又极度的要强与偏执。
身着西装,却穿的一丝不苟,格格正正,毫无休闲,说明他表层思想虽然全盘西化,可是骨子里却是刻板传统。
他的着装和同是两江学院研究文学的师兄夏小山就全然不同。
同样在性格脾气上也亦然和追求自在浪漫的夏小山全然不同。
所以虽然看上去他们两个惺惺相惜,有交好之意,同门之情,但卞从周却也一语道破:“你们呐,也不是一路人。”
和夏小山骨子里的要面子不同,时任道的要面子,是表面上的。
他要和你争。
无论是思想见解,还是理论知识,亦或是政治观念,都要和别人争一个高低,分出一个对错。
夏小山说他:“文章写的也太多了一些,且各种理论都是拿来套,并无真正的理解。”
在我看来,夏小山说的很对。
就像是时任道认同辩证法,可是他所有的思维模式都不是辩证的,而是我对你错,非黑即白的。
他认同西方的学术、理论、自由民主等等观点,但自己却恪守成规,不敢突破格局,甘愿当传统思想的守道者,条条框框的执行者。
就如文革中,其他两人都有走的意愿,而时任道却不走,因为革命小将不让走。
而与人相处时,既要顾及师兄的同门之情,又不愿让其破坏了规矩,只好背后偷偷摸摸的投了反对票。
这一切的行为方式,不像一个浸染西方理论的自由进步者,更像传统观念的坚守裹脚者。
真正是做到了“矛盾却统一”。
但要我说,时任道是一个好人,是一个直人,是一个厚道人。
他是一诺千金的真君子,但却也是很难相处的古怪人。
在生活中,我们遇到了时任道这样的人,要敬重他,不要轻易打扰他。
你不欠我,我不欠你是他生活的格言。
黑白分明是他人生的界限。
和时任道这样的人生活相处,是很累的。
因为你不能有一星半点的得罪他,可能得罪了便是一辈子的事。
你只能凡事留着三分,让彼此都在合理的界限中,才能相处的安稳。
卞从周。
哈哈,终于说到这个相貌圆圆,性格也圆圆的卞从周了。
你要是让我说,在这出戏中,我最喜欢哪一位教授,那一定是卞从周了。
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圆滑世故,亦有才有担当。
或是胡适之,或是冯友兰,或是郭沫若。
你若是批评他是趋炎附势的媚儒,但在我看来,卞从周却是三位教授中,唯一一位实在人。
他为学生请愿解决了过冬的军大衣,也为食堂争取了更多的资金,更是不辞辛劳从中调合,想凑合成这一顿饭局。
有时候想呀,这样的卞从周,或许要比飘飘然置身世外的夏小山,以及骂政府几句腐败便是进步人士的时任道更对社会有益。
在剧中,
卞从周的圆滑导致他被其他两位教授所轻视。
他的思想是忽左忽右,或者是可左可右。
这在那些视尊严名节为最高存在的文人看来,是难以接受的。
可是卞从周不同。
因为他是真正的实用主义。
他从实际出发,倒推理论逻辑,为每一个不合理的行为都赋予合理的解释,绝对不会因为刻板的教条而违背现实的规律。
所以他更和两位教授不是一路人。
相比之下,卞从周更像一个政客,像一个左右逢源的文化掮客。
但我却喜欢卞从周。
因为我在卞从周身上,看到另外两位教授所缺失的真实感,或是一种人间的烟火气。
他更像我们日常过日的一个普通人。
不清高,不做作,不固执,不传统。
可以一边骂老婆骂的咬牙切齿,又能把甜言蜜语都留在枕边说。
在那个世事维艰,食难果腹的时代,依然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
我觉得吧,虽然我可能也和卞从周不是一路人,但如果和他在一起,则一定很快乐。
起码比时任道在一起要快乐。
最后再说说卞从周的面子。
在戏里似乎卞从周最不要面子。
但其实也不然。
他虽然认可蒋,想赴宴,但他亦然很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
所以如果是他一个人赴宴,那他是决然不肯的。
他不愿意落得个“媚上文人”的名声。
所以他一定要拉着夏小山和时任道两位一起去。
才能圆了自己的面子。
所以这部戏看完。
最初好像是为了蒋公的面子,但最后才发现,是为了三位教授自己的面子。
彼此都有自己不能放下的固执,谁也不愿意先丢了这个面子。
最后相互牵扯,为了这顿饭去或不去,促成了这一出真正的《蒋公的面子》。
很有意思。
好了,说完了这么多。
我还想说说别的。
第四次看这部剧了,看完之后依然很感动。
有些好的戏剧就是这样,让人历久弥新,越看越有滋味。
我很陶醉在故事中那些台词话语,让人觉得是既有话剧的底蕴,又有文人的高级。
同时又很赞赏人物关系的设定,让这本是一出小故事,却有丰富的情节与冲突,让人拍案叫绝。
而我最震撼的是贯穿时空的故事线。
每当我看到开头那文革欲将人吞没的画面,那阵阵的鼓声,都让我的心为之颤抖。
而在故事的最后,时任道和夫人阴阳相隔,似见未见,夏小山用那凄凉的声音所唱的《长生殿》,都让人感慨这二十四年匆匆而过,往昔岁月如梦如幻,如今再看时却早已物是人非,凄惨悲切。
瞬间让人湿了双眼。
好的喜剧都有一个悲剧的内核。
我想《蒋公的面子》之所以如此成功,不仅是因为它有这么一出风趣幽默的好故事,更是因为将往昔与如今相合,让这时过境迁的感慨,将整部戏拉高了一个层次,使人在观演之时,深深的触及灵魂。
久久难忘。
最后,我们就以夏小山先生所唱《长生殿》第三十八出《弹词》【南吕一枝花】来结束这一篇文章吧。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岐路遭穷败。
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
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
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
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