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品芭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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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绿色的古典电车缓慢地爬上坡道,叮铃叮铃的铃声和坡顶洋房上的风向标转动的声音遥相呼应,构成了这条坡道的独特意趣。
她每日往返的洋馆也是一栋有风向标的宅子,这个风向标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有一点讶异,她见惯了风见鸡的造型,却不知竟还有双生子的造型。而这双生子,投射在风向标的设计上,是双生的野猪,像猎犬那般蹲坐,头部发达而威武,前肢修长,后肢伏地,绵软无力,一小搓尾巴紧贴臀部上方。唯一的衬托和装饰,是像华夫格那样的交叉纹,也不像是家徽。
她本对此一无所知,包括风向标的原理也好,只是每日坐着电车上坡,都无法忽视这样诡异的装饰,就像龙鳞馆这对奇怪的双胞胎那样。从第一天起,她就确认,博德是个邪恶的少年,以后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他都被邪恶的定义紧紧地禁锢住灵魂而不得解脱。而格蕾却有着她摸不透的气息,在博德背后的格蕾,看尽世界和周遭,暗自笑着却又不乏奇异温柔的格蕾。可是这又如何呢,我不过是个教西洋美术的老师,我和这个少年,交流的范围,纯粹只在于绘画的技法,而其他的一切,他们神秘的那个她作为雇员却从未谋面的异国父亲,还有这栋龙鳞馆除了顶层两间弧形突出的半塔楼造型的阳台之外其余均是阴冷的空间,这又与我何干呢?她想。
她喜欢在明媚阳光照射下,在木质漆成明黄的阳台上绘画,看日光在一日间微妙的变幻,看树荫的缝隙里流逝的阳光,似金色的沙子。在学院里画画的日子,就好比一场梦,渐行渐远,时间过去,只怕将来某一天,这番令人怀旧又留恋的景象,终将成为一种虚无的存在--没有实体的形状,没有触摸上去的质感,可能唯独留存下来的,是气味,那种安安静静飘散在空气里的尘埃的味道。老师,她回忆着,自己还穿着笨拙的长衫,套着白色的棉布围裙,上面净是日复一日残留的矿物颜料的痕迹,这样的她看到老师侧脸的笑容,笑出了他特有的褶子。老师,后来因为那场轰轰烈烈的美术界攘夷运动,最终离开了画室,回到了欧洲,而留下孤独的她。
龙鳞馆的画室完全和学院不同,按主人的设计布置,画室位于地下室。虽然主人在地下室装饰了甚多用于绘画临摹和写生用的素材,满壁书架上是主人喜爱的画家的手册,还有成堆的赝品,其中最多的是模仿德加的各类芭蕾舞女的绘画。就像主人对这对孩子的寄托一样,莫非是冥冥之中的设定,博德习画而格蕾跳芭蕾,然后格蕾成为博德画作里的缪斯。
可笑,她轻蔑地想,博德是个在画作里的不听我教导,疯狂利用黑色的叛逆之子,而格蕾的舞蹈,虽然她对格蕾的舞蹈房仅仅是透过门缝偶然地一撇,那墨绿的天鹅绒双层窗帘,把本就略显狭窄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然后她是一个完全没有发育的少女,这个和格蕾同年龄的欧洲女孩完全不同的体态令她无法忘怀。格蕾的身材,多少,有些太硬朗了,肌肉的线条把她身躯和四肢的每一个细节都刻画得太过用力,如若她不是一个女孩,她和博德简直毫无差异。格蕾穿的是黑天鹅的芭蕾服。
她和博德共处的画室里,还有甚多用于写生的静物。她甚至有些惊讶男主人孑然一身,从未透露过妻子的丝毫信息,却为何在地下室留了甚多女性嗜好之物。柳条箱上层叠着三五顶经年的西式女帽,有一些帽檐是黑丝的缎带,也有一些镶嵌着一轮橄榄枝,配以数朵粉色和白色的雪映朝霞的塑纸花。
她脑中有时会闪现瞬间的记忆残纹,恍若是和老师一起,靠在阳台上朝花圃里望去,那掩映绿叶丛中的雪映朝霞,娇柔多姿,那种深浅不一的紫粉,聚集在密集花瓣的交接和边缘,把这种柔弱又衬托得如此立体。她差点忘记了,老师是多么擅长描绘这些被叫做雪映朝霞的花儿。
博德很喜欢画角落里的梳妆台,两边对称的抽屉上,是银色的双层爱心八音盒和木质的迷你小匣子。台面中央的白色蕾丝手巾上有一面银镜子和一副黑色的手套。博德画中的静物,明暗夸张,色调沉重,镜中还偷偷添上了自己的黑影。博德画着画,她却时而厌倦地看着博德,觉得厌倦透了。于是博德开始抽烟,一只手拿着烟,另一只手干脆丢掉了画笔,直接用手指涂抹颜料。格蕾调皮地潜入,也学着博德用手抹上黑色的颜料,涂在博德脸上,轻笑。博德便恶狠狠地推开格蕾,把烟头朝格蕾脸上扔过去,格蕾竟不躲避,傻傻地呲牙咧嘴地笑,这个五官精致的少女,这样对自己弟弟笑着,看起来又丑又谄媚。
有一次她心情甚好,看格蕾每日凄惨的模样,便好心约她出门转转。格蕾看起来也很高兴的样子,随后便换了一身蕾丝洋服,深红色的丝绒,还搭配了一把有些发黑的阳伞。她和格蕾肩并肩朝坡道往下走去。偶有路人被她们的举止吸引,投过目光。那种路人的目光,说不上是羡慕还是惊奇。她有一个很喜欢的花圃,在坡道尽头左拐的围墙后面,似乎是一个废弃而无人问津的小园子。
她说:“这个园子多美,我想让博德也来看看,想让博德出门作画。”
而格蕾却说:“博德不爱活物。”
她温柔地笑着对格蕾说:“博德只是把自己关起来,看不到生之美,四季之美,晴雨之美,花下之美,舞动之美。博德会看到的。”
“嘘。”格蕾鬼鬼祟祟转动眼睛,凑近她说:“博德恨我呢,最讨厌的就是我,我去的地方,他绝对不去。”
“博德,哪会恨你,你即是他,他即是你啊。”
“哼哼。”格蕾神秘地一笑,便蹲下身去玩弄石子。那一小潭水,在微风的抚摸下,仿佛数条金鱼穿梭其中。浅池中的卵石,或大或小,表面粗粝,却描摹着聚集着窈窕曼妙的金鱼。墨色和赤色的交织,鱼唇抵着尾鳍,这种轻盈之态,早在她的西洋美术里,并不存在。她呆呆地看着拨弄石子的格蕾,眼前忽而闪现一丝动态之境,一闪而逝。红色印着金鱼花火图样的小褂小短裤,夏天,赤脚的女孩,咯咯咯地笑着把腿伸进小池,踢着卵石,卵石上的红色金鱼呼之欲出,围着她的脚尖跳起舞。穿着黑褂的小男孩,躲在角落,冷眼相向。一瞬之境,竟如此盈盈,似在律动。
一夜她留宿了,风向标疯狂地发出铁针特有的声响,台风来了。她下不了坡,回不了家。便只身爬到龙鳞馆的顶层,躲在狭窄的半弧形阳台之内,抵着窗户看外面狂风暴雨,台风吹散乌云,却留不下清澄之色。楼下的芭蕾舞房,传来音乐声,那可是来自彼得堡的火鸟? 如此原始而又崭新的音乐。
她被火鸟的芭蕾舞乐声所吸引,如梦似幻地来到了格蕾的舞蹈房,第一次推开了格蕾的秘密基地之门。那是一个没有穿黑天鹅舞服的舞者。妆容已经卸下,秀发盘成发髻,绑着白色的发带,她的双腿,白色的紧身衣把她粗壮的肌肉线条拉扯得紧实,硬朗又...她说不出这种感觉。格蕾裸着身体,她完全没有十五岁少女该有的隆起,取而代之的是略显健硕的胸大肌。她没有敢推门进去,她觉得不寒而栗的同时,又从心底深处,泛起一股浓浓的激情,一种呼之欲出的热爱,或者是一种甚至堪比恋情的潮起。
我曾经喜欢画什么? 她睡在管家安排好的曾经的儿童房里,亮着一盏灯座上有小瓷人的欧式台灯。昔日的儿童房里垫着正红色描饰着鸢尾花和十字架的波斯地毯,窗台边的木座上静静地置放着小提琴的空壳,屋子的角落被窗帘半掩映的可不是一把水色的带椅背的小木马?这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墙上曾经挂满画作的痕迹历历在目,而白色铁床底下就藏着这些曾经的画作。她熟练地从床底下抽出这成打的油画,有一些已经镶框,有一些尚是帆布版。
借着昏暗的灯光,她仔细翻看着这些画作,确实是德加的赝作么?似是似非。因为这些画作里的,并没有德加的那些芭蕾教室的群像,而几乎千篇一律是一个孤独的舞者。她盛装,有时身着白天鹅舞服,有时是水色的舞服和白色的缎带。她有时埋头系舞鞋,有时在阴影里露出旋转的一脚,有时踮起双脚拿着扇子掩面。唯有一幅画作,那唯一的一幅,她身穿黑天鹅舞服,没有待在教室,而似乎是在一个明黄色的阳台,背景是彼时并不该存在的雪映朝霞,这种绝色牡丹。她被牡丹簇拥,语笑嫣然,这断然并非德加的赝品。
是那时画的吗?是我曾经滞留在龙鳞馆的时光吗?为什么我只记得画雪映朝霞却不记得画芭蕾舞女了呢?她细细思索,可无奈脑中一片混沌。馆外的台风肆虐声,仿佛在屋顶,守候着她即将陷入深眠的细微胆怯又恋旧的灵魂。
妈妈,我和弟弟,有什么不一样?明明,完全一样啊。妈妈,告诉我吧。你即是他,他即是你。难道不是吗?
格蕾,这个龙鳞馆,早已失去明黄之光,那种照耀我生命的光。格蕾,你是先出生的,你注定是代表着他灵魂的,他内在的,你要在阴影里舞蹈。博德会去画下来,用尽所有的才能去画你下来,这是他活着的使命和意义,这是我的两只小野猪的宿命。
格蕾哭泣起来,女孩的细腻面貌在磅礴的泪水中幻化成了野猪的模样,庞大结实的前躯,还套着一条极为可笑的芭蕾小褶裙。弟弟的笑声阴冷又刺耳,仿佛他把手中浸满墨色的画笔一股脑儿扔向野猪,像极了千万把凌厉的刀剑,痛啊痛啊。什么缪斯,什么金鱼,什么美。哼。
风雨过后的清晨,她在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仿佛园子里的朝露也随着鸟鸣声来到她的床头。她难得在这样的龙鳞馆感受到了美妙和轻盈。
走进晨园,云开雾散,只是,少了什么,那种缺失的感觉,是一种注定的丧失还是冥冥的预感呢。一缕阳光拨云而倾散,她缓缓抬头,眯上双眼,嘎吱嘎吱的风向标,那座象征着双生子的野猪风向标,被台风打歪了,双生子剩下了一头,似乎还有些桀骜地孤立于龙鳞馆最高之处,带着嘲讽看尽世界的悲欢。她默默的就这样凝望着孤独的野猪在微风中向两侧有规律地摆动,似乎像被一场魔咒掩盖。
闭门不出的少年,眼神空灵,目光迟钝,像一具墨黑的行尸搬拖着沉重的步伐出现在龙鳞馆的正门口,这是终于走出黑暗的博德吗?
博德,你怎么?她只是喃喃启唇,似乎要说出这样的话而已,世界确是静穆的。
“妈妈。”
什么?她依然没有发出声音来。
“妈妈。”博德这次的声音更加响亮。
不管怎样,她想,博德要说什么呢。
“格蕾死了。”博德说。
她记得自己冲进她从未涉足的舞蹈房的那一瞬,龙鳞馆所有的门窗都瞬间敞开,穿堂风在她耳边呼呼而去,声音聒噪得足以掩盖所有下人的惊叫声,求助声和讨论声。都不再重要了,这个好吵好吵的世界。她一把拉开窗帘,恰好的阳光抚摸着满溢温柔感的舞蹈房,火鸟的音乐还在耳边萦绕,窗外遍开着美轮美奂的雪映朝霞,就好像曾经,和老师一起作画的日子,铺天盖地的雪映朝霞,是老师和自己的迷恋。
格蕾吗?早已断了气息的少女已然不是少女,他俨然是一个男子,是一个和弟弟博德长得无论从脸庞,五官,还是体型都一模一样的少年。
你即是他,他即是你。
老师,不也是如此吗?在被攘夷派遣散回欧洲前的那些美好的学画的日子里,她不仅画牡丹,还画老师呀。老师拉开舞蹈室的窗帘,换上黑天鹅的舞服,被膨胀在背景里的雪映朝霞簇拥着。她才思泉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动和热爱同这花簇一般,膨胀开来,像恋情一样的情感。
她想起曾经关于江户画家葛饰荣的那段逸话。
情郎善说,我已经不再画画,你要继续画下去,你是我的光。荣说,善先生的温柔有毒,我中毒太深,眩目。
当老师再也回不到我身边时,她在老师留下的龙鳞馆生下了这对双胞胎。产婆笑容可掬地告诉她,恭喜你啊夫人,是双胞胎,是两个胖小子。
“婆婆,先出生的是哪个?”她急切地问。
“啊是这个,乖乖,这就是小哥哥了。”婆婆抱过先出生的婴儿到她面前。
“你就叫Grace,昵称格蕾。”她坚定地说。
“哎夫人别怪婆婆多嘴,老朽虽然不懂洋人的事,可这格蕾,确是个女孩儿的名字啊。”
“没错婆婆,她要跳芭蕾哩。那弟弟就叫博德,随我学画。”她说完就昏死过去,她出大血,险些丧命,被接回娘家后就不记事了。尽管她常常出入龙鳞馆教孩子,可她总认为自己只是美术教师而已。
此时的她,那一瞬的记忆也只是一瞬,回过神来,她依然不知眼前的少年究竟是谁。她只是呆呆地起身,看着少年的模样,她想起格蕾曾经说过,博德不喜欢活物,不喜欢我。在等待警察办案的时间里,她认定凶手一定是那个叛逆的坏孩子博德。她环顾四周,疯狂找寻,可是博德,他在哪呢,他黑色的身影,他眼中未涉世的桀骜,都消失在这栋龙鳞馆的尽头了吗?
你即是他,他即是你。也许,消失的那个是格蕾?她此刻又为什么如此着迷般地试图去说服自己,消失出走的那个是格蕾呢。
也许因为那是老师给我的第一个纪念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