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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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兔妖阿肆酿成的第一批梅炫酒在大雪过后的第二天便开了封。
云雾山上白茫茫一片,几树梅花盛开如火。我站在阿肆的酒窖外,看着他把陶罐的盖子一点点打开,阿肆眯着眼睛闻了一下,用左手盖住罐口,举起右手食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一脸自信地说,“小九你信不信,这味道绝对不输百里香!”
百里香是禹城一家酒馆的名字,老板姓百里,那时候,我和阿肆一致认为百里香的梅炫是世上最好喝的酒。
酒香顺着阿肆的手指缝挤出,丝丝缕缕钻进我的鼻子,我急得心痒痒,闹着去掰阿肆的手说,“你得让我尝尝啊,我可记得百里香梅炫酒的味道呢!”
阿肆把手松开让我闻了闻,又用小木勺舀出几滴倒入我嘴里,我闭上眼睛细细品味,酒香浓郁,甘甜凛冽,还是比百里香的梅炫稍微逊了那么一点点,但我不能扫阿肆的兴,只告诉他说,“这酒真是太香醇了,是我们酿过的最成功的酒!”
阿肆很高兴,拉我去他的洞里喝酒吹牛。他的洞在灌木掩映的巨石后面,要往地下走很久,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才能进到房间里,里面温暖又奢华,铺着厚厚的草席,还亮着一盏长明灯。
阿肆从喝第一口酒就进入吹牛状态,他说他曾经家世显赫,那时候他祖父的兔子洞挖遍了整个云雾山大大小小的山头,像宫殿一样,还说他吃过人类最奢华的流水席,也曾经从最凶恶的道士手下逃脱过……喝到兴起,阿肆还是让我给他跳一支舞,他说,“就跳那支,九儿,就跳那支‘合欢舞’。”
我摇摇晃晃起身,扭腰抬臂,盈盈长袖在灯下起起伏伏,阿肆眯着眼笑得合不拢嘴,他并不知道,我跳的不是“合欢舞”而是“红颜易老”。
我只会跳这两支舞,但至今为止我却从没在别人面前跳过一次合欢舞。
我阿娘说女儿家的合欢舞一定要跳给所爱的男人看才可保一世欢好,白首不离。阿娘就是吃了这个亏,那时候没有人告诉她这件事,她也就一直没给阿爹跳过合欢舞,所以她才会在等待和寻找中郁郁而终,最终也没能等到阿爹回来。
我抱起一坛酒,边喝边跳,嘴里发出咿咿呀呀不成曲调的歌声,阿肆激动地给我打着拍子,旋即又开始大声地唠叨一些新新旧旧真真假假的见闻。不得不说,阿肆是整个云雾山知道外面的事情最多的妖,他说,他的同族兔妖白白上个月被道士捉走散了修为,又说蛇妖梅梅前几天也被道士捉去,至今生死未卜。我真恨透了这些道士,怎么就和我们这些小妖过不去呢?
阿肆说,“也不怪他们,并不是所有的妖都像我们一样安分守己,总有一些为祸人间的,坏了规矩,那些道士又不能分辨妖的好坏,只好一网打尽了。”
我对此并不知晓,作为一只胆子小,能力又不强的狐妖,我在云雾山上生活了两百多年,却只在十年前下过一次山,还差点丢了小命。
那次下山只是为了品尝一下阿肆所说的梅炫,我第一次喝到那么醇香的酒,忍不住贪杯,竟睡在百里香的酒窖里人事不知。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醒来,我发现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似乎是玄铁打制的,我只踢了一下,脚趾就痛得厉害,酒立即醒了大半,我来来回回找了几圈发现那笼子严丝合缝,绝无逃出去的可能。
我像只无头苍蝇急得乱转,猛一抬头,发现笼子对面正蹲着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他手握一柄长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更加害怕,抖得站立不稳,只能趴在那里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那时我满脑子都是听来的故事,他们说很多狐狸下山偷吃,都被捉住剥皮抽筋,死相很惨,我的家族里就有好几位长辈因此丧命,我不晓得会被如何处置,只是又悔又怕,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少年看了一会就打开了笼子的门,我不知所措趴在那里与他对视,他叹息一声,用长剑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说,“真是只呆狐狸,你怎么不逃呢?”我一听,不敢耽搁,一溜烟地逃了出去,跑出去很远还能听见他稚嫩又爽朗的笑声。
那之后,我就被吓破了胆,再也不敢下山了。
阿肆偶尔出去问诊,会帮我带回一些吃的和酒,但我也很担心阿肆一去不回,索性求着他和我一起呆在山上琢磨酿酒的法子。
阿肆说,“小九,你真的是运气好啊,遇见百里茗那么好的人,不然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一起喝酒呢!”阿肆确信我遇到的少年是百里香酒馆老板的独子百里茗。我说,“嗯,我的命是他给的,我很感激他。”
我感激百里茗的方式就是帮他默默祈祷,希望他能度过无病无灾的一生,于是,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小声念叨。
“你的祈祷怕是不灵了,”阿肆说,“人类过得还没有我们妖好呢,这几年他们为了抢地盘整天打打杀杀,能吃饱肚子,能活着已经很不错,百里香也很久没营业,老板和老板娘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现在,就连我们云雾山也不得安生了呢!”
阿肆说着又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小九,有人在山腰处的竹林里见到了身穿铠甲的将军,身穿白色铠甲的,你知道吗?那是个将军呢!听说城里的守军被打败了,夷军占领了山下的禹城,连守护禹城的将军都逃到山上来了……”
我心里一阵紧张,想问问百里茗的状况,又听阿肆说,“小九啊,你知道吧?我这盏灯在云雾山上都是绝无仅有的一盏,再也没有一只妖能有这么上档次的宝贝了。”
我知道阿肆又喝多了,他每次喝多了酒就会说到这盏灯,说是他祖父给一位富商治好了眼疾,人家送他的谢礼,好像是什么明珠。阿肆还说,要把这盏长明灯送给我做嫁妆,但他更希望我可以嫁给他,那样他的所有的一切就都是我的,包括他奢华的洞穴和他这个有趣的兔妖。
其实,阿肆并不仅仅是有趣,他还是一位特别出色的郎中,方圆百里,没有什么伤病是他医治不了的。但我并不想听阿肆说这些,那一刻我清晰地想起了那个眉目清朗的少年。
阿肆似乎也并不是为了得到我的回答,说完这些话就倒在草席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周围又开始安静得可怕。我迷迷糊糊顺着曲曲折折的回廊好不容易才爬出洞穴,却发现我站在山腰的竹林里,凉风阵阵,枝干上的雪花被风吹落兜头洒了我一脸,我才记起阿肆是一只兔妖啊,而兔妖的家除了有回旋的地道还会有数不清的洞口,我又走错了路。
我头晕得厉害,倒在树下的雪地上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的腿被紧紧缚住,头朝下在雪地上方三尺处移动,身下是一个散发着浓郁男人味的黑袍子。黑袍子边走边哼着小调,侧耳细听,他唱的竟然是,“除妖孽,向善而生,不求天地长久,只愿随风成仙,将这小妖至于鼎中炼上九九八十一天,助我成仙啊成仙……”一阵寒意从脚下生起,我瑟缩着不敢出声,看来这黑袍子竟是个道士,我这小身板,别说炼上九九八十一天,就是一个时辰也会肉烂骨软,我内心火急火燎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垂着头闭上眼睛装睡,祈祷好运赶快降临,却不想那日的神仙如此灵验,好运说来就真的来了。
2.
“把那姑娘放下!”一个男声忽然响起,黑袍子吓得一哆嗦停住了,我顺势挣扎着喊了一声“救命!”
“凭什么听你的?”黑袍子又往前走。
“凭我手中的刀!”那人声音不大却很霸气,我见到一线生机,忙大喊,“公子救我!好心人救我!求求你快救救我啊!”
忽然间我在黑袍子后背上转了起来,起起落落几个来回我差点吐了,却被腾空抛出,落到另一个人的怀里。
“她是个妖,你还要救她?”黑袍子显然是被打败了,怒气冲冲地坐在雪地里喘着粗气。
我被稳稳接住放在地上,听那人说,“这么漂亮的姑娘是妖又何妨?”
我细细打量,那人黑巾遮面,穿一身血迹斑斑的白色铠甲,手里握一把长刀,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扔了过去,黑袍子接住银子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我忽然想起阿肆说的将军,莫不是他?我狐疑地喊了句“将军”。
他没有反驳,摘下遮面的黑巾,两只眼睛上下打量我, “他说你是妖,你是什么妖呢?”
“狐妖。”我头晕得厉害,想吐。
“那你会什么法术?”
“喝酒,吃肉,魅惑人,哇……”我扶住一根竹子呕吐不止,吐到眼冒金星才停下,感觉肚子空空的,再回头时将军正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说,“多谢将军出手相救!”
他对我摆了摆手说,“我竟生得如此丑陋吗?怎么你一看见我就吐了?”
我忙说,“不是不是,我是被那道士转晕了。”
他笑声朗朗,忽又捂住嘴巴,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说,“小狐妖啊,小狐妖,原来这世上真有小狐妖,那你肯定会遁形术了?”
我没说话,因为我在看他,将军生得很美,高大英武,长眉凤目,苍白的脸颊上有一圈青色的胡茬,只是左额角到左脸颊有一条长长的疤,看着有些戾气,却也增添了几分凌厉,我看他竟似有些熟悉,恍惚间生出一种见到故人的感觉,不禁脸上一热。
我正羞涩着,忽然听到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了两声。
将军对我笑,眼睛弯弯的,“小狐妖,你可有吃的吗?”
“当然,当然有了!”
我带他回到了我家,他走得很吃力,每一步似乎都在强撑着,我问,“你生病了吗?”
他说,“无大碍!”
我第一次因为家里的简陋寒酸而有点难为情,我把将军安置到石床上休息,去给他做最拿手的鲫鱼汤。阿娘去世后,我就一个人住在这个山洞里,房间里只有一桌一床,所需无多,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住在这里心境开阔疏朗,自在欢脱,只有今日,竟无比希望有一间舒服的住所能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鱼汤是跟阿娘学的,汤白肉鲜,我趁热端给他喝。
他正侧卧在石床上,脸颊微红,眉头紧皱,身下流出一滩血,我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像火炭一样热。
我吓得一溜烟跑去找阿肆。
3.
阿肆还在呼呼大睡,被我拉起就跑,我边跑边对他讲了与将军的相遇,又反反复复地说,“他受了伤,很重的伤,你一定要医好他。”
快到我家了,阿肆忽然停下,他挣脱我的手说,“九儿,我们为什么要救他呢?万一他和那些道士是一伙儿的?”
“不不不,”我语无伦次地辩解,“肯定不是的,我晓得,他和他们不是一种人。”
“可是他拿着刀的,对不对?他连他的同类都杀,何况是我们。”
我想到他身下的那摊血,急得哭了起来说,“阿肆你一定要救救他,他就要死了,他不会伤害我们的,他真的是好人,我看得出。”
阿肆愣怔地看了我半天,说,“你真的那么信他?他真的那么重要吗?你们仅仅只是见了一面呢?小九,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我没吭声,只攥着阿肆的袖子不松手,阿肆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进了房间。
将军伤得很重,胸口有一条不浅的刀伤,皮肉外翻,隐隐见骨,内里还在汩汩冒血。
阿肆说,“失血过多,伤口有点感染,之前貌似随便包扎了一下,又被撕裂开了。”我想起那道士来来回回转的圈,又哭起来说,“他真的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不然我早就被道士煮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阿肆。”
阿肆被我哭得心烦说,“我会救他的。”我才终于安下心来,阿肆说话是算数的,他只要说会救就一定能救得了他。
从小到大阿肆从来都是最听我的话,阿娘郁郁而终的那一年阿肆的阿爹还在,阿肆将我带回家,他牵着我的手跟他阿爹宣布,从此以后我要保护小九,有我一口吃的就要分给小九一半,谁也别想欺负她!
阿肆说得字字铿锵,脸上是一副坚定认真的模样,他阿爹摇了半天的头笑着说,“没想到哦,这傻小子还是个情种。”
我那时自是不知情种是什么意思的,但我娘曾说,妖活一世,最忌多情,心如止水方能长长久久。我将这话说与阿肆听,阿肆却不以为意,他说,只要是小九,头破血流,伤痕累累我也愿意。
4.
将军的恢复很是费了些时日,我和阿肆每天都忙前忙后地照顾,他的脸才渐渐有了些血色。
有一天阿肆发现竹林又有人活动的痕迹,我们偷偷埋伏在那里观察,竟然看到两个外族将士打扮的男子,他们嘀嘀咕咕的样子像是在寻找谁,我们当即想到了山下的战争,而那两个人实在不像和将军是一伙儿的。我说让我去,我有办法,阿肆不肯,争执了半天,他才勉强答应。
我站在相距竹林三丈远的石台上跳红颜易老,歌声顺着竹林飞出去很远,我舞步翩跹,身子却抖得厉害,我害怕,但又不敢退,我想在将军还没有恢复到能够保护自己的时候保护好他。
那两个人果然被我吸引,我不断旋转后退,将他们引入狼妖的地界,那里有个陷阱,是我们这些小妖平时不敢去的地方,我在那两个人就要抓住我的时候突然向陷阱内一跃而入,紧接着被阿肆接住一起滚进陷阱壁上的洞里,那个洞是阿肆的祖父地下宫殿的一部分,阿肆稍微修了修,我们成功了,那两个人哀嚎着掉了下去,再也没有爬上来。
第一朵杏花盛开的时候,将军终于醒来了,他瘦了一圈,显得眼睛更大,整个人也更凌厉起来,他睁开眼的第一句话竟是说,“小狐妖,给我表演个遁形术吧!”他依旧笑得眉眼弯弯,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你们妖不都会遁形术吗?我还没有见过呢!”
我说,“好啊,那你得跟我到外面去。”
我把他带到灌木掩映的巨石边,让他坐在那里看我跳舞,我摆动衣袖转着圈,大声提醒他说,“看好了,不要眨眼哦!布灵布灵布灵……”然后闪身一跳,滑进阿肆的洞里躲了起来。
他在外面拍着手,大呼小叫地喊我,“小狐妖啊,小狐妖,你快出来,你这遁形术真真太厉害了,大活妖啊,眨眼间就没了!”我找到不远处的出口,从他身后跃出,他笑得捂住伤口大口喘着气说,“小狐妖,我要是有你这种本领就好了,能一下子把城里的敌军都赶走!”
他笑着笑着就又皱起了眉,眼神落寞地看向山下,那是他来的地方。我说,“你,一定要回去吗?”
他说,“嗯,一定要打跑他们!”
“留在这里不好吗?为什么要回去呢?”
他终于收回目光,手指轻轻抚弄我的头发说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这一生啊,也没有什么封侯拜相的壮志,只想护这一城百姓安宁,若万世太平,我便守着爹娘留下来的酒馆,做一些点心小菜维持生计。若民生多艰,我也万死不辞,绝不会袖手旁观,小妖,你肯定不懂啊,这就是道义!道义是大过命的,唉,你不知道那些夷人有多可恨,他们烧杀抢掠,死了很多无辜的百姓呢……”他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满是悲愤,虽然他说的我听不懂,但我看得懂那种情绪。
我忽然记起那个少年,蹲在笼子外,手握一把长剑,满脸的阳光,我说,“你是百里茗?”
他说,“是啊!将来的酒馆老板!”
我哈哈大笑,又听他说,“说起来啊,我曾经救过一只小狐狸,它贪杯,醉倒在我家的酒窖里,被我阿爹捉住关到笼子里,它吓得瑟瑟发抖,打开门都不知道逃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它如今修成妖了没有?”
我想告诉他人家早就是妖了好不好?只是喝多了现了原形,但想到他用剑拍我屁股的样子,还是没说,特意把话题拐了回来,我与他击掌说,“好吧,为了你所坚持的道义,我支持你去打跑夷军,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5.
从那天开始阿肆就很少再来找我了,如果非要来,也只是一脸忧伤地在门外站一会儿就离开。
我劝说不了阿肆,也不懂他的执拗。但眼见着将军一天天强壮起来,心里的欢喜还是大过难受,我带将军挨个山头地走遍,摘很多新鲜的野果子和鲜花,给他做最拿手的鱼汤,让他尝我和阿肆酿的梅炫。
将军说,酒是好酒,就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味道,他往里面放了几种草药,让我静置一天,第二天再打开盖子,酒香四溢,尝上一口,那味道竟与百里香的梅炫不差分毫,我高兴地跑去送给阿肆,阿肆却没有我想的那样开心。他正在翻弄一些医书,我惊诧几日不见,阿肆竟然开始研习医术了,阿肆说,我要励志成为最好的郎中,而且是一代妖医!
我忙说,“阿肆你真是厉害,要多厉害就有多厉害啊!”
我请阿肆一起去饮酒,说将军也真是了不得啊,你看他长得高高大大的,竟然还会做点心呢,他做好了冰糖莲藕和桂花糖糕等我们一起吃。阿肆说他就不去了,他要读书。我不由分说地拉他走,他才勉强起身。
路上遇到了两个官兵,他们与我当日见到的将军差不多的打扮,我心里一惊,忙大步跑回家。
将军已经穿戴齐整,笑着招呼我和阿肆坐下,我不说话,兀自端着陶碗,眼泪都流到了衣襟上。
阿肆说,“一定要走吗?”
将军说,“仗还没有打完,夷军还在这座城里。”
阿肆又说,“几时回来?可有赢的胜算?”
将军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刀剑不长眼睛!”
阿肆说,“小九,小九她……”
将军说,“你们都要好好的,照顾好小九,等我打跑了敌人就回来找你们。”
那夜我和阿肆都喝得酩酊大醉,错过了第二天送将军的时间。
清晨我站在最高的山峰上望着山脚下的禹城,往日的袅袅炊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凉和断壁残垣。我不懂人类缘何还不如妖这里太平,在云雾山上,只要我们不去狼妖的地界,就永远是安全的,但若有外敌来犯,狼妖也是会帮我们打跑敌人的。
我问阿肆,“将军会回来吗?”
阿肆说,“不知道。”
我又问,“他会忘记我们吗?”
阿肆说,“不知道。”
我又问,“他会死吗?”
阿肆说,“你怎么这么烦?你要是担心就跟他去好了。”
我恍然大悟,有的人一旦出现就会改变一只妖的一生。就像阿爹一样,阿爹也因为人类的战争到山上避祸,遇见了阿娘,又在阿娘生下我之后离开,后来阿娘的生活就变成了无休止的寻找与等待。
我确信我的生活也会因为突然到来的将军而发生变化,我不晓得会是什么,也许是道义?我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如果要像我娘那样用一辈子去等,那我还不如被道士捉走,被打仗的士兵砍死来得痛快,我决定去帮他。
我说,“我要去帮他,阿肆你要一起去吗?”
“就凭我们?”阿肆看着我苦笑了一下,那天的朝阳很美,天空布满五彩的云霞,阿肆的脸被镀上一层金黄,他真的很美,是个明媚少年的模样,他说,“小九,你要记得我会在这里等你,一直等你,绝不离开!”
我有点想哭,这次,阿肆没有说他的豪宅和珍宝,他说的竟然是“等我”这样一个让人难过的词。
我顾不得多想,直奔山下而去。
6.
将军带着残部与夷军在城门前的空地上交锋,他的手臂和腿上都流出血来,见到我,他很惊讶说,“小狐妖,这里太危险,还不快回去?”
我对他一笑,赤脚跑到两军中间的空地上,除去外衣,露出鲜红的薄衫,我说,“将军,请为我擂鼓助威!”我抬脚摆袖开始跳舞,刹那间裙裾翻飞,衣袂轻扬,一朵朵梅花在我脚下绽放如血,我唱起阿娘那里学来的歌,“白露苍苍兮,洛水潺潺,未见君子兮,我心难安……”鼓声隆隆,我如陀螺般转动,却不忘对着敌军抛出如丝媚眼。合欢舞是狐族的魅惑之术,也是狐妖的求欢之舞,还是阿肆一直想看的那支,很可惜,阿肆不在。
我说过我会魅惑之术,只是没想到第一次并不是跳给我爱的人,而是用在战场上,夷军很快丢了兵器,随着我一步步向城外走去,“行云悠悠兮,风雨糜糜,君子归来兮,聊乐我愿……”我本打算故技重施将他们引向狼妖的领地,将军却在我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城门,并将吊桥高高拉起,我孤身一人站在一众敌军身前,茫然四顾,心都凉透了。
只听将军在城楼上大喊,“小狐妖,快用遁形术!快遁形……”一群将士也跟着高呼,“遁形!遁形!遁形……”我哪里会什么遁形之术,那都是大妖才有的本事,我这样的小妖若是会了遁形又怎会卑微地躲在山上不敢下来呢?我哭了,眼泪让我抛出去的媚眼更加妖娆,但却没有用了,所有人在那一刻如梦初醒,愤怒地扑过来,我踉跄着转头向山上狂奔,碎石刺伤了我的脚,树枝刮破了我的衣衫,我全然不顾,只拼命奔逃。
路很长,家很远,我很想阿肆,跑了很久终因体力不支,脚下一软扑倒在竹林边,我绝望地想,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忽然地下窜出一人,抬手一扬,一股醇香的酒气冲天而起,那人趁着敌人愣神的间隙拉着我滚进一条黑黢黢的暗道。
是阿肆,他用了半坛梅炫救了我,我们在地道里狂奔,一口气跑到山顶的出口才罢休。
恼怒的夷军将溪水引进洞穴,毁了阿肆的家,他们的动静太大也惊动了狼妖。狼妖一出手,那群人死的死逃的逃,很快就踪迹全无了。
我和阿肆靠坐在巨石上,我说,“幸好你出现得及时。”
阿肆说,“我一直在山脚下等你。”
我说,“可惜了你的豪宅,还有那盏宝贝明珠灯。”
阿肆说,“可惜了那坛好酒,我还没喝两口呢。”
我忙说,“酿酒的法子将军已经教过了。回头我酿一百坛赔给你!”
阿肆说,“他打赢了。”
他望着天边的云霞出神半晌又转过头来,“你能给我跳一遍那支合欢舞吗?”他这次没有喝醉,眼神灼灼地望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又终是没说,我想起他的那句等我,我说好,但你得容我换件衣裳,这一件已经破烂不堪了。
阿肆说,“等你脚上的伤好了,就给你买新的红衣!那时候你再跳给我看!”他笑着看我,笑着笑着忽又哭了起来,他抱紧我,说,“小九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我以为再也等不到你回来了。”
7.
我和阿肆依旧生活在云雾山,我为他跳过了很多遍合欢舞。阿肆真的成了方圆最有名的郎中,依旧有道士捉妖,我们都很幸运地逃过了。偶尔也有人类来找阿肆看诊,我已经学会了梅炫酒的做法,每年都会酿上很多坛酒和阿肆一起喝,我也拥有了一间很温暖的房子,阿肆挖出了那盏被埋在地下的,云雾山绝无仅有的宝贝明珠灯送给了狼妖,用来感谢他的守护。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天,我和阿肆忽然想起去百里香酒馆尝尝他们的梅炫,就一起下了山。
酒馆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门口写有酒字的幌子迎风招展,木门沉重,门板“吱呀”作响,老板貌似脾气不太好,一直在训斥小二酒坛摆得位置不对,让他重新摆好,我和阿肆相视而笑,喊老板上两坛梅炫。
老板答应一声,从柜台后走出来,他瘸着一条腿,头发花白,皱纹堆叠的脸上从左额角到左脸颊有一条很长的疤,他说,“客官,久等了,这是小店最好的梅炫!”
“您是百里香的老板吗?这家酒馆可有年头了。”阿肆说。
“是啊,在下名叫百里茗!之前的老板是我阿爹,二位请慢用!”他说完就往后面招呼去了。
“将军,您还记得云雾山上的小狐妖吗?”我叫住他。
“小狐妖,小狐妖……”他边走边念叨,忽然又回过头来说,“那只会跳舞的小狐妖吗?她曾经帮我打败过夷军呢,只是后来,我忙于修建被毁的禹城,都没能去山上找她。”他靠近过来,用混浊的眼睛在我脸上搜寻,他老了,忘了我们的声音,貌似眼神也不太好。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间那个明媚的少年已成垂垂老翁,转头看阿肆,他依旧眉眼如初,未留半点岁月的痕迹,这就是人与妖的区别吗?我心里很难过。
我对老板笑着点了点头,拉起阿肆带上那两坛酒匆匆出了门,老板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追到门外对我们挥手,高声喊着,“小狐妖,小狐妖,小兔妖,你们会遁形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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