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春梦来（上）

十六岁遭遇单恋，夜夜春梦，你是我梦里的主人公。梦里醒里，我都想你，想得深情款款，想得意乱情迷，想得刻骨铭心，这一想就是几十年。可是现在，我们都已经到了四十岁的年纪，你还不知道我曾经偷偷爱过你。也许你夜夜入我春梦的事，要永远成为我一个毕生珍藏的秘密。今天是我四十岁生日，我决定沐浴更衣，熏香净手，来一个断舍离，忘却心目中根深叶茂的你。我要从此将你相忘于江湖，好好爱身边那个默默无闻的他——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上集）一眼万年

中学时我们同班。我家境贫寒，衣着寒酸，从心底透着青涩和自卑。你家境比我好很多，穿着成套的运动装，我记得是一身湖蓝色，外侧带着一条白色竖条。从此后，我以为年轻的男孩穿湖蓝色是最青春健美的。湖蓝色于你是最合适不过的，衬得你脸色红润，唇红齿白，健康俊美。我觉得一个男生美成这样是没有天理的。虽然我是一个女生，但每天顶着蜡黄的脸色，粗燥的皮肤，毛糙的头发，穿着破旧的衣衫，除了学习成绩好外，我几乎一无是处。我的骨子里透着寒酸和卑微。我刻意地处处出风头——其实是出洋相，只为了吸引你的注意。

可是，可恶的你，眼里心里都没我吗？我就这么不堪？像跳梁小丑一枚，还是赖蛤蟆一只？为什么你从来不曾看我一眼？

其实，我们相识已久。就像王菲唱的那首歌一样“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这一眼万年啊！

小学二年级上学期时，我们全乡镇学生看图作文比赛时，我们就在同一个考场。我还记得当时的场景，如同生命中看过的第一场电影，深深刻在脑海里。那是我们的初相识啊，怎能忘记？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忘记你。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当时你老师带你去的，他还是比赛时的评委。而我可怜的多。当时我们村子小，学生少，两个班级只有一个老师。我们二年级的学生坐在教室左侧，右侧是五年级的毕业生。每个班级只有十来个学生，两个班级合成一个班还不到四十个学生。我们不但共用一个老师，还共享一个班长。

中心校举行二年级作文比赛，要求每个学校都派一名代表参加。老师是我的一个远房叔叔，他儿子也在我班上，成绩还不错。可是他却大义灭亲，派我参加了。他骑着自行车，走了十五里路，把我送到中心校。我第一次一下看到那么多学生，那么多老师，黑压压一片，到处是人，觉得简直是人山人海，有种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心里小鼓乱敲起来。老师一问到九点钟才正式比赛，他不放心家里的两个班级，怕他们闹翻了天，就把我托付给一个熟悉的老师。这个老师姓徐，是我们邻村的语文老师。他的侄女徐瑞英也参加比赛。她是一个又瘦又矮，非常文静的女孩，到中学后成为了我的好朋友——当然这是后话。当时我们是从来没见过面的两只丑小鸭。

我老师走后，徐老师到处打听比赛的细节问题，根本不管我。我怕走丢了，他到哪里我就跟他到哪里。他跟别的老师聊天，我就竖起耳朵偷偷听。我怕在比赛中我会错过了什么。这毕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比赛啊。为了能得到他临时的帮助，我主动和徐瑞英搞好关系。我想，我从小就是一个心思玲珑的聪明女孩。

等到正式入场后，我和徐瑞英同时发现了一件悲催的事：桌子上贴着学校名字和学生姓名，怎么也没有我俩的。可能是我们两个学校都太小了，中心校根本不记得我们，没有我们的座位，也没有我们参加比赛的资格。我俩不知所措，呆呆站在一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着别的考生都坐好了，徐瑞英嘴巴一咧就要哭。我故作坚强地鼓励她，帮她出主意：“快找你叔叔问问啊？他是老师，总会有办法！”她不满地撅着嘴说：“这里我不熟悉，到哪里去找我叔叔？”

正在我气她这么窝囊时，她叔叔跟着其他老师走进来。当时选了十个中心校和其他大型点的学校的老师当评委，评委中就有你们学校的廉老师。我记得他年轻又帅气，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服。他也是你的语文老师。徐老师一进门看见她侄女站在教室后就明了了情况。他快步走过来，从教室后墙摞起来的桌椅中搬出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对徐瑞英低声安排：“就坐这里。没有关系！”

当年的桌椅板凳都是老式的，长条形的，能同时坐两个人。徐瑞英忐忑不安地坐下来。我毫不犹豫地坐在她的邻座。徐老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他可能嫌弃我太麻烦，也可能认为我过于聪明。但我对他的白眼毫不介意，或者是故意装作没看见。当前面开始发试卷时，我心里激动地心脏几乎跳出来。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能激动！你孤身一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闭上眼睛，努力平息心底的恐惧。等到试卷发到我面前时，前面黑板上也挂出了图画，我才睁开眼睛。我睁开眼睛后，心里已经像湖水一样清明和安静，没有一丝波澜。所以，从那以后的余生里，我知道自己具有成就大事业的强大内心。

挂图只有一张，左侧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走出门，咧嘴笑着。她的面前有一棵垂柳树，树上站着几只胖胖的鸟儿。树下有一片花圃，只有少数几朵花开放，其他花朵都含苞未放。右侧图画布局一样，不同的是女孩手里拿着一把喷壶在浇花。垂柳上的鸟儿有两只站在树上张着嘴巴，其他在树上的天空飞翔。鸟儿上方有两朵白云。树下的花圃中，仅有几朵花没开，其他都开放了。

看完挂图，我的脑筋紧急组织内容，设计结构，然后刷刷地开始动笔写作。二年级词汇量还很少，但我平时已经把姐姐五年级的语文都学过了，词汇量丰富不说，我还具有发散思维，所以下笔如有神，文章几乎一蹴而就。但徐瑞英惨了，稀稀拉拉只写了几段。她还怕我偷看，一边写一边捂着试卷。

等到了时间后，大家必须停笔。有名字的开始按照学校名字读自己的文章。写的内容占百分之七十，朗诵占百分之三十。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你的朗读，字正腔圆不说，文采也不错。我想，在这个考场上，能与我匹敌的也只有你啦！你的确很优秀。小小的你站在第二排，我只能看见你的后脑勺。我觉得你的发型很酷，你的头颅形状好看。我看见你就觉得亲切，觉得人生很圆满，我也很知足。

可真悲催啊，要求读文章的，还是没有我和徐瑞英。在最后，别人都念完了，主持人就要宣布比赛结束时，徐老师对主持人老师说：“我们学校的徐瑞英同学还没读。”然后主持人让她读了。她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小，连我都没听清楚就读完了。她读的时候，大家都在低声说话。

主持老师有些生气，接着就宣布比赛结束。我立刻站起来，打断他的话，高高举着小手，那一刻我几乎哭了。那时候我的个子实在太矮小了。我二年级，比赛的教室是五年级的，我站在教室最后排，才比课桌高一点点。我看见没人理我，我一腔孤勇，用标准的普通话，大声说道：“报告老师！我还没有读文章！”

我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起，所有人都回头看着我。主持皱着眉头，只是出于礼貌，敷衍着说：“你是谁啊？那好，给你五分钟，你读罢！”

所有人都耻笑我。我的脸立刻涨红了。我看向你。你也在耻笑我，咧着嘴巴，露着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伤心地望着你。你是一个漂亮出尘的男孩，个子不高，胖乎乎的，穿着时髦，像一个城里的孩子。我盯着你看。可能你被我的目光灼伤了，匆忙转过头去，只有一个修剪美观的后脑勺对着我，像一只可爱的小哈巴狗。我忽然心底涌上一股豪迈。我要证明给你看：我不是好惹的！

我摈弃心里的杂念，大大方方站起来，字正腔圆地大声报出我的学校、班级、姓名，还有我文章的题目。这对于所有人都是新鲜的。因为别人都是主持老师叫到谁，谁起来读。我认为没有一个人给我报幕，我只好自报家门。等到我大声地自我介绍完，我知道已经成功了一半。因为所有老师都在看着我微笑点头，悄悄耳语。我听见徐老师在低声给别的老师解释：“是，她没报名，不用管她……”

这是帮我吗？

但我没有退路，只有孤注一掷。我无视大家的骚乱。我要用实力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开始有感情地大声朗读我的文章《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作者：南京庄小学二年级朱小丫

春天来了，树木绿了……”

当我读完整篇文章时，主持老师带头鼓起掌来。其他老师也各怀心思地回头看我，一边好奇地观察，一边出于礼貌鼓掌。我看见徐老师含恨的目光像一把锉刀似的刮着我的脸。我看见你悄悄回头，一双清明的眼睛望着我，目光里有好奇，有羡慕，也有妒忌。徐老师的目光我可以不在乎，但我在乎你。你是我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让我心动的男孩。那一刻，潜意识里，我已经爱上你。

只是当时年幼，我不知道那就叫“怦然心动”，那就叫“一见钟情”。时隔多年后，我才知道，从九岁那年，我已经爱上你。你这个迷糊的小孩，你知道我爱你吗？一个美貌又有才情的女子，曾爱上你，而你一生却未曾觉察，或者你根本不想理会我？我不知道这是我之悲，还是你之幸？

如果，你曾多留意我一点点，哪怕只是给我一个暗示，也许你婚姻的道路就改写了。现在知道你生活不幸福，而我却很幸福。我们没能相知相守，甚至不曾目光含情地对望过一眼，只是我单相思着你。我俩如同隔着万水千山，一直没说过我爱你。其实，我在你身边守护多年，只是你并没有在意。从儿时的懵懂，到豆蔻年华的碰撞，你一直没有留意我的目光。

傻孩子，你太木讷。

傻姑娘，我太羞涩！

我们注定错过。但当时却不自知。

比赛结束时，主持老师让我们先出门等待成绩公示。我盯着你的背影，恋恋不舍。你背起小而精致的书包，走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像被电流击中一样心房乱颤。我想我可能病了，心跳加速，浑身无力。真的是一眼万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