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痛哭的女人

今天要写的是我家邻居。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猫咪母子因为吃了毒老鼠不幸中毒死去。寒风呼嚎，那一夜异常的漫长、寒冷。第二天，是一个阴冷的早晨，邻居家的大门迟迟未开，也不知是谁怎么发现了这个问题，找来壮丁，撞开屋门。此时帮邻居看房子的大爷已经死去多时，原因是煤气中毒。这个大爷并不是邻居的亲戚，但从此邻居一家背负了相当大的痛苦和压力。他们从不富裕的工资里分出一部分，每月支付大爷的老伴用以赡养，他们花去很多个深夜默默痛哭，一墙之隔的我听得分外清楚。

之前，邻居一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总是很少住在家里。男人是个警察，估摸是警务繁忙，女人是厂里的职工，也很少回家。男人不属于我们这个系统，从不坐我们厂车，但他有警用摩托，他回家时，蹬蹬地就回来了。女人有一张八九十年代时髦的长相和装扮，弯弯的眉毛黑杏眼，卷卷的头发用手绢束着，花衬衫塞进裤子里，个头不高但雷厉风行。

他们不在家时都不在家，家经常让别人帮忙看管，毕竟可以提防赖小强之流的关注，那个大爷就是这个原因住进了他家。但是偶尔有时邻居两口子都在家的时候，又总能听到他们的争吵。即便争吵，也能感觉到这原本也是个幸福的家，争吵的原因大概是工作、人际之类的问题，因为经常听到男人吼，某某某这个王八羔子……记得一次吵的特别厉害，我妈赶紧敲开他们的大门，进行了一场妇女主任代理演讲，争吵被成功劝阻。回来我妈说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男的都拔出腰间的手枪准备自杀了，女的跪地紧紧抱住他的双腿……全亏我妈及时相救，才争取了世界的和平，换回了地球的美好。这些都是他家出事之前的印象。出了事后，女邻居每个晚上都哭。隔着院墙，我心想，她到底有多难呀，哎，算了吧，过去就好了。这是一个8岁小女孩隔着空气对她的祝愿。

不懂大人的事情，邻居最终还是搬了家。女邻居调入省城，男的也不再回来了，他家有一只特别纯种的德国黑背，曾帮他们看了很久的家，也一起去了省城。

这个房子，很快就换了新主人。女主是江南女子，面容姣好，营养吸收的特别充分，肤如凝脂，体态圆润，男的也不赖，当着小官，是单位顺风顺水的一家。他们入住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出事的那个房间和客厅打通，形成一个超大客厅，并且做了一排组合柜，气派时髦。

可是这家新邻居，住进来不久，也发生了争吵，不仅吵架，而且打架。我妈再一次去拯救地球，妇女代表拉架加演讲，成功让一个家庭快速破镜重圆。回来我妈又说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女人只穿着内衣，拿菜刀抵着自己的脖子威胁男人，经过一番谈判较量，女主终于放下菜刀，立地成佛。

男人倒是不愠不火，但是很快的和女主离了婚，离婚后又很快和他的女下属领了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只有这个江南女主，一个人住在那个空空的房子里，一直没有再婚。江南女主在外面，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上了岁数的人都说，这一脸福相。只有我知道，她也曾连续好几年，深夜抽泣。

我的书桌和她家沙发的位置只隔了一道墙，那时我大点了，知道了女人的辛酸，但是我没经历过感情的离经叛道。我写日记今天几月几号，墙那边她抽泣一会儿，我写对某个男孩的想念，墙那边她又开始抽泣，后来我觉得不能相信爱情，我就开始做数学题。整整两年，她用抽泣推进了我对逻辑的判断和推理，让我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

不过，这个落单的女人，全凭自己的直觉和骨气，面对现实，尽管不情愿，但也异常勇敢。这一点，我是佩服她的。她后来一直独自生活，还读了成人大学当上了我们那的电视台主持人，因为皮肤特别好，所以一直都不显老。而我们那个厂，重复单一枯燥的工作，加上孤独无聊寂寞的日子，多少暗自澎湃心怀鬼胎的中年男人都没能得到她的正眼，甚至前夫再次传来离婚的消息，她也心无旁骛。女人潇洒起来，也是带风的，这是用无数个抽泣换来的决绝和自身的大悟。

我家第一任邻居，那个总是用手绢束起头发的女邻居，后来也回厂里看望过，彼时我已经读了大学，听我妈说，她回来时客客气气，还认真询问了我们兄妹每个人的情况，并祝愿我们前程似锦，她说她挺好的，丈夫工作也挺顺利的，听语气，她变得成熟稳重。我没见到她，但那些深夜的哭泣让我对她有种别样的怜惜。

直到我长大了，也经历了一些世事，才知道了那些漫长的夜里，独自一人的绝望，是怎样的滋味，才明白为什么说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论人生。艰难的日子里，重新站立，重新面对，重新承担。只有见过夜的黑，才更明白天的亮。

后来有一天，我读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暴风雨结束后，你不会记得，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你甚至，不确定暴风雨是否真已经结束。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

给所有深夜痛哭过的人。

（《三喜的童年岛》是一部文集，此文为作者三喜原创文章，如需联系，请添加作者微信：pheobe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