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守望者(二)

2020-06-25  本文已影响0人  肉沫毛豆

他们各有各的房间。他们都有五十左右年纪,或者甚至已过了五十。他们都还自得其乐。

当然是傻里傻气的。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混,可我并不是有意要说混话。我的意思只是说我想张老师想得太多了,想他想得太多之后,就难免会想到象他这样忙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我是说他的背已经完全驼了,身体的姿势十分难看,上课前不把黑板擦干净,全班一起站着上课,以至于班长亲自监督值日生擦黑板。真是可怕极了。

在我看来,不过你要是想他想得恰到好处,不是想得太多,你就会觉得他的日子还不算太难过。举例来说,他女儿考上名牌大学,相框有他们合影,名牌大学,未来不可估量,所以他日子看起来很惬意,他从不搞培训班,院子里种植了很多花株,要知道我对植物简直就是白痴。我只认得苔藓、结出果实的树、小草和喇叭花。其它植物我一概叫不出名,反正它们都是根植于土壤中,自己这样认为,不免感到好笑。

他的房门开着,可我还是轻轻敲了下门,表示礼貌。我望得见他坐的地方。他坐在一把大的木椅上,旁边还有把遥椅。

他听见我敲门,就抬起头来看了看。“谁?”他嚷道。“顾宁?进来吧,孩子。”他总是和蔼可亲,和上课时严肃的表情截然相反,有时候真会让你起鸡皮疙瘩。

我一进去,马上有点儿后悔自己不该来。他正在改月考试卷,房间里倒是没有医院药水味,但是有点昏暗。这实在叫人泄气。

还有更叫人泄气的,是他穿着件破烂不堪的白色背心,大概是他出生那天就裹在身上的。我最不喜欢老人穿着破烂的衣服,也许他们很节俭,但是我不喜欢。

他们那瘦骨磷晌的胸脯老是露在外面。还有他们的腿。老人的腿,总是那么白,没什么毛。“哈罗,先生,”我说。

“我接到您的信。多谢您关怀。”他写了张信给我,要我在放假之前抽空到他家去谈谈,因为可能我这一走,是再也不回来了。

“您真是太费心了。我反正总会来向您道别的。”

 “坐在那上面吧,孩子,”老师说。他意思要我坐在床沿边。

我坐下了。“您的喉咙好些吗,先生?”

 “我的孩子,你们多用点心,我就不用这么累,就不用吃药了,”老师说。说完这话,他显得如释重负。叹了口气说道:“你们班的比赛怎么样了。”

“我也只看了会儿,应该能赢。只是我没有待下去的意义了,”我说。嘿,他

的床真象岩石一样。

他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他会的。“那么说来,你要离开我们了,呃?”他说。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

他开始老毛病发作,一个劲而点起头来。你这一辈子再也没见过还有谁比他更会点头。

你也没法知道他一个劲儿点头是由于他在动脑筋思考呢,还是由于他只是个挺不错的老家伙,糊涂得都不知道哪儿是自己的屁股哪儿是自己的胳膊弯儿了。

“班主任跟你说什么来着,孩子?我知道你们好好谈过一阵,”“不错,我们谈过。

我们的确谈过。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呆了约莫两个钟头,我揣摩。”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哦……呃,说什么人生是一座高峰,你要不停攀登才能到达顶点,其实人生不是高峰,我觉得更像是场球赛。你得按照游戏规则进行”

“你说的没错,孩子。人生的确是场球赛,大家都得按照规则进行比赛,有的人天生是个球手,有的人后天培养也能成为高手,所以我们一直在培养你们。”

 “是的,先生。我知道。”

“班主任已经告诉你父母了吗?”他问我。

“他说他打算要我自己告诉给他们。”

 “你自己有没有告诉他们你的想法?”

 “没有,先生,我没告诉他们,因为我怕挨骂,大概在放假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你想他们听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样?”

   “嗯,……他们听了会觉得气疯了,”我说。

 “他们一定会的。这已是你第三次换学校了。”他摇了摇头。

我非常讨厌别人对我摇头。“嗯!”我说。我经常说“嗯!”这一方面是由于我的词汇少得可怜。

老师又点起头来了。他还开始掏起鼻子来。他装作只是捏一捏鼻子,其实他早将那只大拇指伸进去了。我揣摩他大概是鼻子痒,又不愿失礼,因为当时房里只有我一个。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倒不在意,只是眼巴巴看着一个人掏鼻子,总难免自己也想掏。

接着他说:“你爸爸和妈妈几个星期前跟谈话的时候,我有幸跟他们见了面。他们都很辛苦。”

一霎时,他好象有什么十分尖锐——尖锐得象针一样——的话要跟我说。他在椅子上微微坐直身子,稍稍转过身来。可这只是一场虚惊。他仅仅从膝上拿起那本《故事会》,想扔到我旁边的床上。他没扔到。只差那么两英寸光景,可他没扔到。

我站起来从地上拾起杂志,把它搁在床上。突然间,我想离开这个混帐房间了。我感觉得出有一席可怕的训话马上要来了。我倒很讨厌训话,因为他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会完全投入自己思考,喋喋不休也不管听者能不能听进去,万一知道你不在听或者不接受他们便会火冒三丈,他们就是这样。

训话终于来了。“你这是怎么回事呢,孩子?”

老师说,口气还相当严厉。“这个学期你念了几门功课?”

“五门,先生。”

  “五门。你有几门不及格?”

 “四门。”我在床上微微挪动一下屁股。这是我有生以来坐过的最硬的床。“数学我考得不错,”我说。“因为你要记住公式,然后多写几道题就不至于考得很难看。”

他甚至不在听。只要是别人说话,他总不肯好好听。

 “语文都没及格,因为你简直什么也不知道。”

  “简直什么也不知道,”他重复了一遍。就是这个最叫我受不了。他却还要重复说一遍。然而他又说了第三遍。

“可简直什么也不知道。我十分十分怀疑,整整一个学期不知你可曾把课本翻开过哪怕一回。到底翻开过没有?老实说,孩子。”

 “嗯,我约略看过那么一两次,”我告诉他说。我不愿伤他的心。

 “你约略看过,嗯?”他说——讽刺得厉害。

“你的,啊,你的试卷就在我的小衣柜顶上。最最上面的那份就是。请拿来给我。”

来这套非常下流,可我还是过去把我的语文试卷拿过去了——此外没有其他办法。随后我又坐到他那张象是水泥做的床上。嘿,你想象不出我心里有多懊丧,深悔自己不该来向他道别。

他拿起我的试卷来,那样子就象拿着臭屎什么的。“,你看看你写得什么?”

 “我知道,”我说。可他照样批评了出来。老师想于什么,你很难阻止他。他是非干不可的。

作文题目《静悄悄地提醒》自习课上。“我的同桌小丽和前面的小张聊明星,一个说他帅一个说他不帅。小丽说他穿西装很帅 但是小张认为他很矮。我悄悄地提醒他们老师来了,可他们又谈论起了明星唱的歌。直到老师走到他们身边,他们被惊吓到,事后还怪我——老师来了也不提醒他们,害他们受罚”

他不念了,随手把试卷放下。我开始有点恨他了。“你的大作连小学生都不如,我们可以这么说。”他用十分讽刺的口吻说。你真想不到象他这样的老家伙说话竟能这么讽刺。

“你能不能成熟点,立意深远点,这里提醒可以是母亲一次善意的关怀,也可以是朋友的一次鼓励.......”他说。

 “我知道,”我说。

“你知道还这么写,这叫明知故犯”他显得不开心,

接着他又拿出一封信。

我一眼认出这是我写给他的,我羞愧极了,我用手去抢过来,可是这老头多年的养成的经验,早就看穿了我,半侧过身去,挡住了我,大声念起来了。

亲爱的张老师他念道“我对课本还是感兴趣的,就拿历史来说我喜欢去了解历史变革,朝代更迭,战争连篇,民主变革,你知道我感兴趣,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考试,里面的文言文全是靠蒙。.极敬爱您的学生顾宁。

他放下信件,眼睛盯着我,那样子就象他妈的在比赛乒乓球或者其他什么球赛的时候把我打得一败涂地似的,他这么把那封短信大声念出来,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他。要是他写了那短信,我是决不会大声念给他听的——我真的不会。尤其是,我他妈的写那信只是为了安慰他,好让他觉得我不是无药可救的学生。

“孩子,为什么别人考得好,你就考不好?”他说。

 “不,老师?,”我说。我他妈的真希望他别老这么一个劲儿管我叫“孩

子”我也不想成为他的孩子。

 “你要是怎么改变现在现状,怎么做呢?”他说。

 “老实说吧,孩子。”

呃,你看得出他想要我改变。我于是信口的说我真是个窝囊废,诸如此类的话。我跟他说我要努力学习,多多背诵这么么做,还说大多数人都体会不到当老师的处境有多困难。反正是那一套老话。但奇怪的是,我一边在信口开河,一边却在想别的事。

我在想我家那条狗为什么把花盆周围的泥土扒成一堆,把一根骨头埋在泥土里,不一会儿又扒开泥土,衔走骨头,我还以为它埋起来是留着明天吃,不一会儿又衔走了,它是忍不住又想吃了吗?还是它无聊,这是狗自娱自乐的一种方式。

我想想就笑了,觉得我倒是很幸运。我是说我竟能一边跟他胡扯,一边想条狗。奇怪的是,你跟老师聊天的时候,竟用不着动什么脑筋。

他突然打断了我思想。

 “你对学习是什么想法,孩子?”他问我

“您是说我考试不及格这件事?”我说,我真希望他能把自己瘦骨磷峋的胸脯遮盖起来。这可不是太悦目的景色。

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你之前留过级。”他说

这话时不仅带着讽刺,而且带着点儿恶意了。

“我不用留级的,只是我父母觉得我重新读一遍会有更好成绩,”我对他说。

“我不完全是给开除出来的。我只是自动退学,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呢,请问?”

 “为什么?哎呀,这事说来话长,先生。我是说问题极其复杂。”我不想跟他细谈。他听了也不会理解。这不是他在行的学问。我离开原因之一,是因为我的四周围全都是伪君子。就是那么回事。到处都是他妈的伪君子。

举例说,同桌的小富你教会他这道题怎么做,可是你要问他,他保证会告诉你,他也不知道。可我明明看见他写出了这道题,因为你是他的竞争对手,他怕你超过他。还有程平时和颜悦色路上老远碰见就和你热情打招呼,但是当你要开除时你叫他,他都不看你一眼。

他这时又问了我什么话,可我没听清楚。“什么,老师?”我说。

 “你离开水岭县,有什么特别不安的感觉吗?”

 “哦,倒是有一些不安的感觉。当然啦……可并不太多。至少现在还没有。我揣摩这桩事目前还没真正击中我的要害。不管什么事,总要过一些时候才能击中我的要害。我这会儿心里只想着放假的事。”

“你难道一点也不关心你自己的前途,孩子?”

  “哦,我对自己的前途是关心的,没错儿。当然啦。我当然关心。”我约莫考虑了一分

一分钟。“不过并不太关心,我揣摩。”

 “你会的,”老说。“你会关心的,孩子。走出学校你会后悔莫及,你会关心

的。”

我不爱听他说这样的话。听上去好象我就要死了似的,令人十分懊丧。“我揣摩我会这样的”我说。

“我很想让你的头脑恢复些理智,孩子,我教过很多学生,我看得很准的,你只有考上大学才可能有个好前途。”

他倒是的确想要我上大学。你看得出来。但问题是我们俩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相距太远;就是那么回事。“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先生。”

我说“非常感谢。一点不假。我感谢您的好意”

说着,我就从床边站起身来。嘿,哪怕要了我的命,也不能让我在那儿。

再坐十分钟了。问题是,咳,我现在得走了。他问我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我拒绝了,我知道这只是客套话,在中国人们总喜欢问你吃饭没?喜欢留你下来吃饭?很多只是客套话,可千万别太认真

我现在只是在过年轻人的一关。谁都有一些关要过的,是不是呢?”

“我不知道,孩子。”

我最讨厌人家这样回答问题。“当然啦。当然谁都有关要过,”我说。“我说的是实

话,先生。请别为我担心。”我几乎把我的一只手搁在他的肩膀上了。“成吗?”我说。

 “吃完下午饭再走好吗?”太太说。

“谢谢,真谢谢,不过问题是,我得走啦。我得马上回去。谢谢。多谢您啦,先生。”

于是我们握了手,说了一些废话。我心里可真难受得要命。

“我会保持和你联系的,先生。注意您的喉咙,多多保重身体。”

“再见吧,孩子。”

我随手带上门,向起居室走去,忽然又听到他大声跟我嚷了些什么,可我没听清楚。我

深信他说的是“一路走好!”我希望不是。我真他妈的希望不是。我自己从来不跟任何人说

“一路走好!”你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会觉得这话真是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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