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
1.
从未踏上过这样的一片土地。
邹峰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下了车。车站外，夜色尚浅，天空中没有星斗。或拖家带口或曳着行李的寥寥人影随着各自的去向逐渐融在夜色里。
北方的空气又干又燥，邹峰觉得自己脸上的水分像被抽走了似的，皮肉干涸的发紧。他把皮包夹在腋下，双手用力拍打着面颊。脚下的地面陌生的发硬，他抬起头，寻着不远处路灯光晕下零星停着的几辆出租车，像不急于被夜幕侵蚀掉似的疾步奔了过去。
司机熄了烟，烟蒂被弹得老远，接着直起身，向车窗外啐了口唾沫。
邹峰立起衣领遮着口鼻，但车上的恶臭还是像决口的泥水般往他的脑核里钻着。
“去最近的旅店。”
司机慢悠悠的发动着车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在后视镜里貌似不经意的瞄了一眼这个窝在后排座里精瘦的男人。
邹峰从皮包里取出一个黑色的本子，封皮的四脚有些破损，纸页的边缘卷皱着，本子里的某两页间夹着一支红色的笔。
他把本子摊开，纸页上躺着潦草且密集的字迹。借着车窗外街灯闪出的忽明忽暗的光，邹峰端详着这些仿佛能借由其涵盖自己全部生活的字，目光搜寻着自己与这座小镇唯一的联系。
本子上写的无非都是些姓名、地址以及一串串的数字。
2.
墙皮上有几处剥落，卫生间里没有热水。邹峰用冷水洗了脸，下巴上的胡渣变得更硬，他重新穿好外套，夹起皮包，俯身将门缝旁地上散落的几张印着女人照片和电话号码的卡片扔进垃圾桶，然后便出了门。
小镇里好像只有一条街是亮的。邹峰沿街走着，脑子里，一个地址像铰链般牵引着他的脚步。街旁，几家商铺依稀亮着灯，偶有饭菜粘稠油腻的气味飘来，徒劳的引诱着他无望的味蕾。
周遭的空气越来越暗，邹峰终于和夜幕融为一体，这让他的身体变得更为轻盈，镶在颅骨里某种深海生物般的眼睛窥探着他此行的终点。
眼前是一间低矮破旧的房子。邹峰从皮包里取出本子，确认着纸页上记录的一行字迹。房子仅有的窗户上钉着块塑料布，上面的污渍漫无目的地干裂着，微弱的光亮相互撕扯着从裂缝里挤出，逃遁似的争相流在地上，继而溶入这座小镇的土壤。
邹峰将本子收好，依旧把皮包夹在腋下，然后便挥手在这间房子单薄的铁门上用力的敲着。
门随着巨大的声响在静谧的黑夜里抖着。
“谁啊？”房子里蚊蝇般的声音还是被捕捉到。
邹峰停止挥舞，没有出声，木雕泥塑似的抱肩立在门口，等待着。
许久，门边战战兢兢的露出一道缝。邹峰猛地抬起脚踢在门上，随着门的洞开，开门的人应声倒地。
房子里暗淡的光亮倾泻而出，淌在邹峰身上，让他觉得格外刺眼。
3.
一根又细又短的灯管挂在房顶上，随着门外涌进的夜气像篙橹似的搅动着周遭微暗的光。地上坐着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他双手撑在身后，一条腿蜷缩着，另一条腿绷的笔直，身下的影子随着头上灯光的涟漪忽前忽后的晃着。他仰着头，惊惧的看着邹峰，嘴巴大张着，却一时说不出话。
邹峰跨步迈进房子，手在身后把门关好。
房子里依墙摆着几个破烂的纸箱，窗下散乱着衣物的床上躺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妇，她紧闭着眼和嘴，胸前的毯子随着微弱的呼吸缓缓的上下起伏。
坐在地上的男人终于回过神来，他苦笑了一声，费力的站起身，然后用手拍着裤子上的土，像一只挥着翅膀待宰的鹅。
“这地方还不算难找。”邹峰边说边翻着皮包。
“不用了，我只是想缓一缓，又没打算赖掉。”男人平静了许多。
邹峰把皮包拿在手上，死死地盯着男人的眼睛，没有说话。
男人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老妇，说：“跟我来取吧。”
两个男人一同步入黑暗，邹峰走在斜后方，与身前的男人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街上的灯火已熄灭殆尽，街旁商铺黑漆漆的橱窗后时不时传出几声狗叫。
邹峰觉得脚下的岔路开始变得坑洼不平，眼前男人的背影随着更深的夜色略显模糊。邹峰紧绷着神经，握着拳，脚步不由跟得更紧。
男人的背影在一栋两层的木楼前停住，邹峰抬头打量着这座旧式的建筑，没有光亮从里面溢出，门口上方没有牌匾，分辨不出颜色的木质大门紧闭着，像是为了困住这深夜中更渐无尽的幽暗。
4.
男人在木质大门上轻拍了几下，片刻后，门被打开。
邹峰在紧跟着男人进入大门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不安，这让他既懊恼又兴奋。
门内，终于有了灯光。邹峰揉了揉眼睛，快速环顾着周围。这是一间不大的厅堂，零星有几根漆着朱红的粗大圆柱立在地上，角落里一架窄小的楼梯通往楼上，厅堂正中摆着一张小桌，桌子后有一把木椅，一块巨大的暗红色厚绒布盖在桌面上，从楼上隐约传来的笑声咯咯咯咯的响着。
刚刚为他们开门的女人绕到邹峰身后把门关好，黑夜被隔绝在外，然后女人便径自朝厅堂正中的那把木椅走去。邹峰没有看清她的五官，但她乌黑蓬乱的头发所散发出的潮味让他觉得这个女人应该年纪不大。
头发斑白的男人微微侧过脸，示意邹峰跟上，接着便向楼梯走去。
二楼灯火通明，不远处一个木料搭建的小型舞台略高出地面，十几张方形的木桌散乱的放在舞台四周，桌子上都摆着茶壶和几只残破的茶碗。
舞台上站着一个矮胖的青年，他剃着平头，身着藏青色的长衫，在冲着台下的某一张木桌说着什么，嗓音嘶哑且含混，声音浅的刚好能在如此的深夜中被听到。
散乱的木桌间分坐着三个人，他们全都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坐的笔直，脖子或正着或扭着，但脸都不约而同的朝向着台上的青年。
“坐吧，等我一下。”男人极力的压低着声音，像是怕打扰到台上的表演。
邹峰没有动，目光警觉的游走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
男人转过身，走进舞台侧面的小门。台上青年挂在脸上肉囊似的嘴唇仍自顾自的频繁开合着，像一条垂死的鱼。
邹峰突然强烈的意识到自己于当下场景中的存在是如此突兀，耳边那咯咯咯咯的笑声逐渐清晰。他寻着笑声疑惑的端详着台下的三个人。
他们嘴巴紧闭，睁着眼，眼球干瘪的凹在眼眶里，脖子上都有个洞，黑咕隆咚的张着。咯咯咯咯的笑声毫不间断的从洞里传出，像是在回应着台上矮胖青年卖力的表演。
邹峰猛地扭头向楼梯奔去，可没跑两步就眼前一黑，身子重重摔下，撞倒了一张木桌，桌子上的茶壶瞬间变成无数细碎的瓷片散落在地，干涸的地面上没有留下一丝水迹。
5.
王勇肿胖的身子陷在宽大老板台后面的椅子里，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密密麻麻的烟头像他的发根似的焦虑的竖着。
电话陡然响起，王勇费力的直起身。
“还是没有消息。”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男人低沉厚重的声音。
“先按那个地址去找找。”王勇伸了个懒腰，用拳头揉着尾骨，可还是缓解不了腰上的酸痛。
“可是……”
没等对方再说什么，王勇就挂断了电话。
刚涉足这个行当不久就遇上这种状况，王勇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果然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他心里十二万分的后悔，不该放邹峰一个人去，这小子肯定是自己拿钱跑了。
王勇开始逐个合计着手底下的这几个人，越琢磨越觉得大多数都不能让他放心，这种感觉就像是吃了一只不得不吃的死苍蝇，恶心的味道反复提醒着自己是多么无能。
他甚至开始怀念监狱里的日子，每天过的都像是同一天，没有明天、后天、大后天，只有今天。感知不到未来，也想不起来什么是希望，仿佛入夜前的几个小时便挤下了他渺茫人生中可能拥有的全部光阴，这反倒让他觉得格外平静，没有焦虑，也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
6.
邹峰的定位信号最后消失的地方抽象成了屏幕上的一个红点，像是一只刚刚喝饱血就被拍死了的蚊子，一动不动。
电话的忙音还在张卫国的脑子里嗡嗡响着，他把脸凑近屏幕，地图上红点周围没有街道的名字。
印象里，邹峰总是拿着个黑色的本子，沉默寡言，只在晚上才有些精神。真是个注定活在黑暗里的男人，张卫国又想想自己，似乎没必要搞得像他那么阴郁。
“我只是做安保工作，或者说是后勤工作，对，后勤。”张卫国喜欢这个说法，这让他觉得自己和其他那些人是有区别的，他们那些人做的事他不了解，也不用去了解，就像汽车要开去哪里跟加油站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次情况好像不大一样。
张卫国默念着王勇给他的地址，一个从未听过的小地方。他开始盘算自己如果到了那会是怎样的境遇，最有可能的就是无功而返。
张卫国摇了摇头，额头上开始沁出冷汗，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着步，竭尽全力思考着将来要如何交差。
他的步子越来越不安，像只陀螺在房间里转着转着就乱了分寸。
“去还是要去的，不过只是到那个地方看一下，就看一下就回来。”张卫国给自己拟着计划。
“不打听。别人说话也不回答，对，就当没听见。”
“不会碰到什么人的，嗯，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张卫国啃着右手拇指上的指甲。
“应该是都死了吧，肯定是都死了，那种地方，死了也没人知道。”
“对，我去了也没什么意义，嗯，我去不去也都死了，早就死了。”张卫国用脚沿着地砖上的裂纹比划着。
“现在可能连尸体都烂了，烂了，消失了，就跟没存在过一样。”
“嗯，我就说我只是个后勤，对，后勤，本来就不是我的活儿，跟我没关系。嗯，后勤。”
张卫国像是在对抗时间似的，就这么一直嘟囔着。
7.
北方的太阳像一块圆形的纸板挂在灰白色的天上，不再发光。车站外，不大的广场上几个用纱巾裹着口鼻的妇女用力的挥动着手里印有全天供应热水字样的牌子。
张卫国戴着口罩，压了压帽檐，身后背着的暗绿色帆布背包鼓胀着探出肩头，脚下粗粝的地面上流风将沙土卷起的波纹在他的脚步前蔓延开去。
他快步从广场上的那几个妇女身边穿过，干热的空气中浮着汗味。张卫国拉紧背包，想起了两年前和王勇的碰面：那时，他背对着看守所戴着刺的大门。面前，王勇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伸着双臂，像一只蛙。
“想吃什么？”王勇脸上的肥肉把眼睛挤成一道缝。
“你倒是先出来了。”张卫国憨憨地说。
“怪我，怪我。”
“走吧，一会儿再罚你。”张卫国侧过身用力伸长着胳膊才勉强搂住王勇的肩膀。
两人脚下的落叶发出一连串细小碎裂的声音，伴着一路远去的说笑声，化作骨架般的叶脉横七竖八层层叠叠的躺在地上。
张卫国如今怎么也记不起当初为什么要答应王勇。说好了只是帮忙，结果帮着帮着就帮到了这么个地方。
他低着头，快步走在街上，眼神却一刻不停的搜寻着街边有没有吃饭的地方。身旁时有窝在外墙上的巨大风扇吐着浓稠的油烟，脚下粘着鞋底的油泥让他瞬间没了食欲。
张卫国就这么走着，渐渐习惯了肩上的重量和胸腔里吸进的陌生空气，这让他暂时忘记了对小镇的厌恶。
黑夜悄然隐藏在附近，等待着和周遭的一切融为一体。
张卫国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方才被点亮的几盏街灯都在离他远去。眼前残破的矮墙上镶着写有数字的铁牌，锈迹斑斑的钉子参差的长在铁牌的四角。
他摘掉帽子，用袖口擦着额头上的汗。黑夜突然现身，张卫国打了个冷颤，便又慌忙将帽子戴好。矮墙上的窗子敞开着，一块看似已经发硬的塑料布像沉船上的破帆般在窗子外挂着。
张卫国在一间低矮破旧的房子前停下脚步，房子仅有的窗户里没有一丝灯光。
8.
窗户下的墙根处散立着几块碎砖，张卫国猫着腰，倚在墙上，然后又慢慢蹲下身，朝着窗根竖起耳朵。
房子里像注满了铅似的安静，张卫国捡起脚边上硬币大小的一块碎砖，顺着窗户抛进屋里，屋里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他直起身，等腿上轻微的麻木彻底散去后，又垫着脚绕到了这间房子单薄的铁门前。他把背包放在地上，从里面取出一件细长的鉄制工具。
门竟然没有上锁，轻轻一碰便开了。张卫国将鉄制的工具重新放好，接着推开门，闪身进了房子。
眼眶用力的挤压着眼球，勉强能看清屋里事物的轮廓。张卫国最先发现了那块碎砖，它随着单薄的被褥在窗下窄小的床上缓缓起伏。
房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妇。
“怎么又来了？”老妇突然出声，声音像一条死了的狗掉进枯井里。
张卫国吓得愣了片刻，然后仗着胆子，摸着墙溜到床头。老妇紧闭着眼，五官都陷在脸上的褶子里，被褥上一股尿味。
“都走了，不会回来了。”老妇不知在跟谁讲话。
“我是他的朋友。”张卫国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自己也觉得奇怪。
“那你肯定知道他在哪。”老妇说。
张卫国的眼前仿佛晃过一个红点。
“那我也得去找找。”他说。
“进门的时候屏住气，嘿嘿嘿。”老妇没头没脑的笑起来。
张卫国想，我这不是都进来半天了？他仔细打量着老妇，感觉她老得就要死了。
张卫国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荞麦皮填充的枕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出门在外必须用这个枕头才能睡着。
背包最底下有一卷绳子，张卫国把手伸进去摸了摸，绳子是粗麻拧成的，有些扎手。他用手指把绳子捋顺，盘好，然后又拿起那个枕头。
老妇的脑袋还在发出嘿嘿嘿的声音，张卫国惊讶于她的气息之长。他用双手举起枕头盖在这股陈旧的气息上，接着顺势跳到床上，屁股对准枕头用力坐了下去。
老妇的脑袋小而圆，张卫国左右扭动着粗腰，费力的保持着平衡，直到双手牢牢钳住老妇的双臂，房子里才安静下来。
窗子外挂着的那块破塑料布终于落下。
张卫国站在床边，手里翻看着枕头，中间的布料湿了一大片，不知是眼泪、口水还是鼻涕。他又有些后悔，应该用绳子。
……
张卫国点燃了被褥的一角，火焰在这干燥的夜里茁壮成长。他借着火光收拾好行囊，将背包背好，然后走出房子，没有关门。
不一会儿，身后残破房子的窗户里，火苗像迎宾队伍手中的彩带在空中飞舞。
火光打在张卫国的背影上，让他觉得心里暖暖的。
9.
“别是在里面有相好的了吧。”王勇咽下一口白酒，嗓子灼热的冒着烟，手中的杯子空了大半。
“没有，没有，我可不好这个。”张卫国的脸像面前火锅下的炭似的又红又黑，手在桌上的蒸汽里晃晃悠悠的摆着。
王勇咧嘴露出两排镶着黑边的黄牙，“有什么打算？”
“这才刚出来，能有什么打算，再说吧。实在不行就回老家种地。”张卫国说。
穿着深紫色工作服的服务员往他们面前的火锅里加着汤，王勇腆着肚子死命靠在椅背上躲得远远的。面前的蒸汽稀薄了许多，两人眼中对方的样子都愈显清晰。
王勇用筷子把肉片推进沸腾的水里，“跟着我干，怎么样？”
张卫国摇着脑袋，眼不知在往哪看。“我能干啥？”过了好久他才憋出来这么一句。
“不用你干啥。你也知道，我就是替别人收收账，你过来只是帮忙，具体事儿不用你去跑。”
……
“来，先喝酒。”
“对，喝酒喝酒。”王勇跟张卫国碰了下杯，“你先考虑考虑。”
……
两个人的意识随着身体里的酒精逐渐模糊，饭馆快打烊了。 张卫国搀着王勇坐在路边花坛旁的石阶上。
“不用管我。”王勇用手撑着地面。
“等你弟兄来了我就走。”
“那孙子来不了那么快，你走你的。”
“别，就你这模样的，回头再让人给抢了。”
王勇想笑，可是刚一张嘴就忍不住要吐，结果就只能闭着嘴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吞咽伴着咳嗽似的呜呜声。
张卫国看着王勇滑稽的样子反倒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起来，路过的行人一边疾步从他们身边掠过，一边好奇又鄙夷的回着头。
不知过了多久，王勇被一辆车接走了。
张卫国沿着便道溜达着，夜晚的风有些冷，可是仍不足以让他完全恢复清醒，脚下的石砖残破的像自己的生活，头上的天空中没有星斗。
……
王勇躺在床上，床边地上的脸盆里满是冒着酒气的秽物。他摩挲着胸口，肥肉下的胃拧着，打嗝的声响从粗短的脖子里被挤到空中。
反复交替了若干次短暂的昏睡与醒来后，王勇终于还是失眠了。他像一头泥塘里的猪似的在床上折腾着。窗外天光渐亮，一队鸽子瞪着眼立在房檐上。
王勇将手伸进裤裆，干枯的毛丛里坚硬的阳具如曙光般滚烫。他想着张卫国皮肤黝黑的脸，片刻间下体便一片湿凉。
10.
坑洼里的泥水糊到了脚面上，张卫国甩着腿，琢磨着鞋上沾的是泔水还是屎尿。面前一栋二层木楼黑色的轮廓映在眼里。
木质大门上只剩下零星几片看不出颜色的漆块在木纹的裂痕间挂着。
张卫国从背包里取出那件鉄制的工具，木门上的锁具年代有些久远，以致让他觉得有点无趣。不消片刻，随着无声的开合，张卫国还没来得及适应门内的光线，身体便本能的闪到一根粗大的朱红圆柱后。
厅堂空旷得让微弱的灯光无法企及它全部的角落，一个女人在一张木桌后的椅子上打着瞌睡，头发蓬乱的散在胸前。
张卫国屏住呼吸，凝神浅步来到女人身后，手里紧攥着一卷粗麻拧成的绳子。
女人微微动了一下，头发随着哈欠声像鱼缸里的水草般抖着。张卫国把绳子套在女人的脖子上，猛地脸朝外蹲下身，后腰用力顶着椅背，手上的绳子被勒得比钢筋还要笔直。
女人的哈欠还没打完，张大到极限的嘴正准备往肺里吸满最后一丝空气，就被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打断了。她抬起手抓向自己的脖子，脚看似想胡乱蹬着可最后却只能痉挛似的蜷起，手从脖子移到空中，接着又想移到脑后。
张卫国用力低着头，手被绳子上的毛刺扎得生疼，他感觉女人就要被自己连着椅子一块儿背起来了。
功夫不大，女人的手便停了下来，高举着定在半空，方才嘴里发出的轻微的呃呃声也一同消失。
张卫国又紧了紧手中的绳子，背后最终还是没了丝毫动静，这让他想起自己的帆布背包，软趴趴的却很沉。
11.
楼上咯咯咯咯的笑声像是母鸡在叫，张卫国悄无声息的登上楼梯，回头望了一眼靠在椅子里的女人。女人张着嘴，布满血丝的白色眼球挣裂了眼角，细长的舌头耷拉在下巴上，双手举在头上一动不动，每根手指都像白色的蜡烛似的朝着屋顶，身下的椅子上一片水渍。
张卫国长出一口气，来到二楼。
显然这是个观看表演的场所，留着平头的矮胖青年在中间的舞台上说着话，台下只有四个观众，但却都卖力的笑着。
就是他们在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张卫国不得不承认这笑声很有感染力，平和中透着童真，让他想起自己童年中一小段无忧无虑的片段。
张卫国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边，竟有些好奇台上的青年说话的内容为何如此可笑。他望着旁边那四张苍白且无神的面孔，心里竟萌生出一丝嫉妒，早就忘了自己多久没有笑过。
已经死了的邹峰也咯咯咯咯的笑着，有些脱水的面部让张卫国才认出他来。邹峰用空洞的眼眶欣赏着台上的表演，嘴紧闭着，立起的衣领里笑声毫不间断的传出，快乐极了。
张卫国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王勇硕大的肉脸，心里暗暗骂着，真他娘的麻烦。
这时，矮胖的青年突然闭上嘴。接着舞台侧面的小门被推开了一道缝。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从门里走进灯光，手上捧着一只粗大的杯子，杯子里插着一根红色的吸管，像肉铺前挂着的半截肠子，随着杯里的水摇晃着。
12.
张卫国看不出那个男人的真实年纪，这让他毫无征兆的想起初中时学校里的一名清洁工，衰老的体征就像是一件外衣套在他的皮囊上，让人觉得他看起来的样子似乎与他自身无关。
那时，同学们大多住校，张卫国属于少数走读的学生之一，和其他人之间总保持着适当且合理的生疏，这让他感觉很好。
印象里，那名清洁工总是出现在厕所，他看似人到中年，穿着黑色夹克式的工作服，蓝色的裤装，脚上是一双泛着白碱的黑色胶鞋。他时而用木柄墩布拖着地面，时而在水泥砌成的水池边涮着抹布，无论做什么，他始终散发着和周围物体同样的气息，以至于让人很难在意。
直到一个夏日的傍晚，晚自习还没有开始，学生们或是在教室里吃着饭，或是在学校大门前等待着父母把饭菜送来。张卫国两者都不是，他刚刚吃过午餐时剩下的一个牛肉烧饼，此时正在厕所的隔间里蹲着，小腹里不时传来的绞痛像无数块状的金属冲撞着他的身体，他无可奈何的抱着头，五官扭曲着以抵御下身持续不断的热辣。
他咬着牙，双腿早已没了知觉，身体好像只剩下了一个驱壳在一片肮脏里哆嗦着。这时，面前低矮的门缝外闪过两双鞋，其中一双是随处可见鞋帮浅黄的白球鞋，另一双是胶鞋，鞋面上泛着白碱。
旁边隔间的门被打开，张卫国抑制不住的好奇驱使着他的耳朵继续捕捉着接下来的声响。他快速的将手里攥着的卫生纸用掉，双腿像消失了似的使不上力，他紧咬后槽牙，手扶着隔板缓缓起身，脑袋里嗡嗡直响，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张卫国定了定神，蹑手蹑脚的踏上贴着墙壁的水箱，手扶着隔板的上缘，脑袋像被挤出的牙膏般探了过去。
身着黑色工作服的清洁工身前是一名穿着校服的男孩，他弓着身，脸朝下，双手扶在墙上，纤细的腰和雪白的屁股露着。清洁工的蓝色裤装筒状的堆在胶鞋上，腰间的皮带一端碰着地上的瓷砖，发出有节奏的铛铛轻响。
张卫国呆呆的看着，腿上的麻木再次袭来，他像是才感知到空气中的恶臭般用力屏住呼吸，眼睛沁染着男孩后脑及脖颈间的潮湿。他最终还是支撑不住，从水箱上树獭似的爬下，然后靠在墙上浑身发烫。他把手伸进内裤，手心上异常粗硬的触感随着隐约的铛铛声剧烈跳动，股间充斥着的抽搐的热气让他的大脑一阵眩晕。
13.
矮胖青年从男人手里接过那只粗大的杯子，舌尖灵活的寻着吸管。
男人注意到角落里坐着的张卫国，张卫国也才看清男人的头发其实只是略显灰色。
……
地上满是碎瓷片，在灯光下闪着，像是要将自己还原成泥土似的抱怨着碎的还不够彻底。有几张桌子倒在地上，桌子腿有的朝东有的朝西。
男人的双手交叉着被绑在身后的椅背上，嘴角淌着血，眼睛被黑紫肿胀的眼眶挤成一道缝。张卫国坐在对面喘着粗气，上衣被撕烂的袖子下露出几条血檩子。矮胖的青年依旧在台上说着什么，台下的观众也依旧咯咯咯咯的笑着。
“账是还不上了。”男人的口音有些重。
“我不管那些，我只是个后勤。”张卫国说。
“哦。”男人舔了舔嘴唇，低着头，“我儿子本来不是这样，他太优秀了。”
男人朝着舞台的方向侧过脸，“说来话长。”
张卫国心想，我不是来陪你聊天的，可乏力的身体又丝毫不愿动弹，“那个老太太和楼下那个女的都死了。”张卫国想第一时间截住男人的话头。
“哦。”男人没什么反应，继续说：“他本来可以更有发展的，就我们这个破地方，孩子真不容易。”
张卫国有些懊恼，可还是耐着性子听他唠叨。
“可是架不住同行嫉妒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水里下的药，把孩子的嗓子给毁了。”男人皱了下眉，“然后就一直是现在这样。可咱为人父母的不得给孩子创造个好的条件啊，既然孩子喜欢，对吧？你看这楼上楼下，啊，这开间，这用水用电的，不得花钱啊？可我没钱啊，就只能借呗。”
张卫国用手揉着太阳穴。
“可还得有观众啊，你别小看这行，这可是门手艺，可是手艺再好没有捧场的也不行啊。”男人往地上啐了口血沫子，“所以啊，我就把本地的几位同行请来当观众啦。让他们也跟我儿子学学，咱孩子即便是嗓子毁了也比他们强，你看看，他们这笑得多欢实。是吧？这才叫手艺，恩，手艺。”
张卫国觉得面前的男人越说越起劲了。
“诶？你是怎么上来的？”男人突然发问。
张卫国一愣，一时没接上话，刚才可能走神了。
男人好像在自说自话，“你别闻她的头发就没事儿，嘿嘿，她都是用我们家祖传的草药配方洗头，不过这配方就我妈知道，她还不传给我，反正比你们城里人用的什么洗发露、护发素啊都好用，就是别凑近了喘气，嘿嘿，那味道上头。”
张卫国想起老妇的话。
“哦，对了，那是我女儿，楼下那个，就管看大门的，这活儿交给别人我不太放心。”男人忍着疼尝试着眨了眨眼，“怎么样？我女儿漂亮吧。”
张卫国想着是不是应该出于礼貌多少附和一下。
“哎，我儿子离不开我，总归还是个孩子，我得照顾。那些观众也是，还得定期用药水给他们洗澡，喉咙里的电池也总得换，挺麻烦的，而且也是个挑费。不过你看，这观众又多了一个，说明我儿子还是有潜力的，我受点累也值……”男人情绪好了些，轻轻点着头。
张卫国没当过父亲，不太能体会，不过这楼上的氛围倒是让他觉得有些温馨。
14.
王勇在办公室里转着圈，肚子上的肥肉随着细碎的脚步颠着。他嘴上叼着烟，却没有吸，长长的烟灰直落在脚面上。
不知道给张卫国打了多少个电话，还是联系不上。王勇厌恶极了此时心里的不安，他甚至起誓发愿要立刻改行，即便去乡下也好，租个小门脸，做点小生意，晚上喝喝小酒，第二天高兴就开张，不高兴就歇着。
可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是，张卫国得回来。王勇想他了，这种想念像是唤醒了早已丧失的感知希望的能力，又像曾经流逝的岁月都被对未来的期许而重新赋予了意义。
想念让王勇更加不安，手上沾满汗水的电话在屋子淡蓝色的雾气中闪着微暗的光。
尾声
这是一栋两层的木楼，斑驳的大门紧闭着，木楼黑色的轮廓藏在幽远的夜幕中。
一楼空荡的厅堂间，只有几根硕大的圆柱立在地上，角落的楼梯上透下一道仅有的光亮。
二楼正中的木质舞台上，一个矮胖的青年在奋力的说着什么，嘴唇像被哺的雏鸟般频繁的开合。
台下散乱的椅子间坐着六个观众，他们全都面色苍白，眼球凹陷，聚精会神的欣赏着台上的表演，一动不动，只是都从脖子上的窟窿里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
这时，矮胖的青年突然闭上嘴，随后，舞台侧面的小门被推开一条缝。
张卫国捧着一只粗大的杯子走进灯光，一根红色的吸管在杯子里欢快的晃着。
